她搖搖頭,忍不住回想起那段不見小姐一點笑臉的過往,輕輕道:“無論如何,奴婢都隻想小姐能開心幸福。少爺應也是這樣想的吧,這一次不管怎樣,都讓小姐自己決定好嗎?”
看著卿別量回複清明的利眼,她坦然相迎:“相信容容好嗎,喬公子真的是很好的人呢。要不要嫁給他,隻有小姐才可以做主吧。”
見卿別量默然沉吟時,她複道:“少爺應亦曉得京城中有多少人在打小姐的主意了。奴婢請老爺寫這封信,隻是想防有心人借此為難小姐。若小姐有意喬公子,這封信正能代小姐堵住悠悠眾口。若小姐無意,難道奴婢還會拿著這信迫小姐下嫁嗎?”
她此次至洛陽,正是拿了喬璿求婚的定帖而來,請卿老爺回女方定帖。她是不知喬璿到底如何說服了喬閣老親筆寫下這柬帖子,不過喬閣老那舉朝皆知的筆跡確是如假包換。
而她要卿同恂寫的這一封,卻不會立刻交給男方,若卿嫿兒不允這門親事,她會立刻銷毀,但若卿嫿兒允了,這兩份定帖便是她與喬璿已定下兒女親事的鐵證,誰也不能說他們是未經尊長同意、擅自定親而以此作為媒姻無效之柄。
卿別量劍眉一擰,似要說什麼,卻終是不發一言地離開書房。
將他此舉看作是默許了的卿容容換上笑臉,向起先也是被她以同一番話打動、而同意寫這定帖的卿同恂道:“老爺請動筆吧,可要奴婢為您磨墨嗎?”
泰山稱東嶽,五嶽冠首,例來是天下遊客之首選。其雄偉壯麗,風景秀麗,人所稱道。
然卿嫿兒此刻,惟一的感覺就是——
好高好高好高啊!
暗暗咬住貝齒、忍下玉足傳來的陣陣刺痛,她仰首向上眺望,那處據說玉皇大帝老爺子光顧過的風水寶地,仍在雲深不知處。
掉頭回望,曲曲折折的小道蛇行蔓延,通向已變得模糊的康莊大道,顯現出她自清晨天未亮努力至日中的偉大成績——耗時四個時辰,她此刻歇腳處,正是半山亭。
輕輕舒展著皮靴中的金玉蓮足,滿是欽羨的目光忍不住轉到正將今天一早要客棧準備的午餐擺上亭中石桌的喬璿身上。
與從開始登山起,每隔一個時辰便喊停、歇足一刻才肯繼續的她相比,背著兩人一路所需食水、幹糧,且不時回頭照看她的喬璿,可就走得悠閑自在多了,亦顯出他過人的體力,更證實了風莫離送來的調查書上所言的,喬家這位貴胄公子,其實亦是位修為不俗的內家高手。
外人若知曉她與喬璿如此孤男寡女單獨出遊,定會說得十分難聽。其中,也少不了一些厚道的老人家要怪她太欠思量,也不想想人心叵測,若這喬璿半路起了歹心,那她一個弱女子豈非隻能束手、任人魚肉。
其實不然。
早在她知道這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竟是深藏不露、有著不凡的武功修為時,她與容容,便都肯定了他的人品。
以他的武功,自可出入馮府如逛大街般自如(就像風莫離)。然三年來,這男子一直隻是暗中派人送禮,卻從未試過潛入馮府偷窺佳人,待下定決心,要追求她時,又先想法還她自由之身,可見其泱泱君子之度。
他若隻貪花戀色,何必如此大費周折。隻須通過乃姐,召她入宮,遣退宮人,再點了她的穴道,早可做盡偷香竊玉的勾當,對她為所欲為、神不知鬼不覺。
在京中,不是沒有宵小之輩摸上門來欲行不軌,每次總被卿別量一手訓練出的丫環們擊退。來人武功或有勝過她們的,卻苦於她們精於聯擊之術,一時半會不得脫身,即使擊退她們,也早驚動了京師巡捕。幾次下來,采花客成了階下囚,再無人敢意圖不軌。
她亦暗知,京城巡捕是受了何人指令,在她的居處之外,加設崗亭。
在她初到京城不過月餘,擒下第一位登徒浪子之後,她遣人送厚禮至巡捕房致謝,當時送禮的卿祥回來時曾道,那捕頭含糊提及,上頭有令,要他們對馮府嚴加保護。
若在麵聖之後發生此事,她會猜想是由大內下達的命令。然而當時她初來乍到,並不曾進過宮,除了那名暗中送來各式禮物的神秘人物外,她再想不出第二個有心人。
凡此種種,她點滴在心、暗存感激。
因而,容容寬心讓他伴她上路,是信他。她默許此事,不但決意給他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亦是給自己機會。
這世間,若還有人可令她動心,舍喬璿更有何人?
填飽肚子,自告奮勇收拾完殘局後,卿嫿兒“視死如歸”般毅然道:“我們走吧。”
嗚,可憐她的腳。
好在本朝纏足之風雖日漸普遍,卻不曾荼毒到她身上來。這一點,該歸功於趕跑了兩個向她父親提出要替她纏足的嬤嬤,並打傷三個已經拿了布條晃到她麵前的仆婦的卿別量。
隻聽說纏足會非常之痛,才不管什麼“大家小姐不纏足成何體統”的大條道理,拿根棍子護在妹子身前,連繼母大人苦口婆心的勸說都聽不入耳,對她的“愛之不適足以害之”之辭,還回以“女兒不是你生的,你當然不心疼。”,堵得卿夫人從此不敢再提纏足之事。那一年,她六歲,卿別量十歲。
縱使之後,旁人對她的天足皆投以異樣的目光,馮子健更曾以此大做文章斥她為卑賤下女,她仍感激兄長當日的護衛,至今日更甚。
早前看那些閨秀小腳伶仃,行不得兩步便歇上好幾回,她已暗暗慶幸。這一趟遠遊,更令她深刻體會到天足之便。天高地廣,三寸金蓮卻隻能局限於方寸之地,相形之下,那些風言風語實是不關痛癢、微不足道。
若當日三丈白綾上了腳,今日她隻能在山下徒歎,休想上得山來。
不過活說回來,雖說她的腳很耐走、又穿著輕便的馬靴,這半日下來,也已是吃盡苦頭,也怪不得她一看高聳入雲的山峰,便將絕麗的俏容擰作苦瓜臉,再顧不得形象了。
喬璿笑覷她深蹙愁眉、宛然西子捧心的美態,背起行囊,邁出亭子,然後伸出左手,緩緩遞至她麵前。
換作初見卿嫿兒時,給個天作膽他也不敢這樣放肆地伸出手來。
然這一路同行,遙遠的距離縮成咫尺,看著卿嫿兒的嗔容喜姿,感受她的情緒轉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化為活色生香的塵世嬌娃,由高不可攀變成觸手可及。卿嫿兒,已不再是雖無比美好卻虛無縹緲的夢想,而是真實存在著的,令他傾心戀慕的一名異性。
卿嫿兒訝然抬眸,看進他眼中真摯的關切,紅潮輕暈上不施半點脂粉的玉頰,豔化為嬌蕊,抬起雪白晶瑩的素手,輕輕放入他修長溫暖的手掌。
執子之手……
想起花燭夜,那男子攜手並肩,笑語溫存……
似乎察覺她的低落,喬璿牢牢握住手中的纖掌,微微使力,卿嫿兒輕呼一聲,嬌軀斜斜前傾,穩穩落在上一級石階上。
相伴偕行,蜿蜒山道雖然漫長,卻似不再崎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