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1 / 3)

有時候認真想想,都忍不住要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幸運的人呢。

卿嫿兒白衣似雪,目送著要她板下臉來才肯留在山門外、讓她一人進寺的卿容容散發著濃厚的不安氣息的背影,以龜速挪移丈許距離後,才轉身邁進身後的古刹。

炎熱的盛夏午後,並不是香客雲集的高峰期,會撿這個時候上香的信徒,一般而言,大異常人。走進煙霧縈繞的大雄寶殿,斂神屏息,插上三炷清香,卿嫿兒頓首三拜,默禱佛號,睜開美目環顧四周時,卻發現耳邊繚繞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漸漸零落,原本專心午課的和尚們不知何時停住了吟誦,忘形地望著她,隻剩下木魚聲依舊不緊不慢地響著。

午課結束了。

在陰涼錯暗的大殿中,她的一襲白衣本就分外觸目,而此刻她是殿中惟一的外來者,成為所有人的焦點,更是理所當然。

“咚!”木魚敲下最後一擊,震醒一幹失態的出家人,一時間,“阿彌陀佛”的佛號在大殿中如波瀾掠起。

卿嫿兒微微一笑,盈盈起身,向輕輕放下木錘的僧人道:“小女子冒昧,打擾各位大師清修,萬望恕罪。”

白眉僧人手執法訣,還禮道:“女施主敬香禮佛,何罪之有?”

卿嫿兒美目流盼,但笑不語。

在座諸僧,或惶然垂目,不敢對視;或瞠目結舌,定睛癡望;為這闖入佛門淨土的絕色塵心浮動。

紅顏禍水古來語,她的罪,怕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也。

白眉僧低宣法號,“咄”地一聲道:“真心不動,則是光明,一經妄動,即生諸苦;不動時,無所謂見,一經妄動,便生妄見。”

諸僧悚然而驚,正坐端容,不敢他視。

卿嫿兒坦然迎向寶相莊嚴的白眉僧人似銳利似祥和的視線,無驚無擾的秋水轉向跪墊正前紅木櫃,輕輕念出上麵的字:“隨喜功德。嗯,既是前來禮佛,又何妨廣結善緣。請問大師……這個……可以投入箱中嗎?”

寺中專門打理此事的僧人一眼看出她拿著的正是由全國最大的銀莊“惠源寶號”開出的麵額千兩的銀票,忍不住暗想此女該不會是頭回燒香拜佛的吧,怎會連“功德櫃”中隻投銅錢與零碎銀兩,十兩以上的銀子便可到一邊登記造冊,以便眾僧為其頌經積德的常識都不明白時,方丈渾厚的聲音已響起道:“見明。”

見明僧出列揖首:“弟子在。”

白眉僧柔和的目光望向亭亭玉立的麗人,像是了然她因何而來:“你且帶這位女施主去角房登記,然後,請她至淨心園稍事歇息。”

見明僧微微一怔,似乎有幾分詫異,隨即道:“弟子遵命。女施主請。”

卿嫿兒對上白眉方丈洞察世事的眼,淡淡抿唇,欲言又止,終道:“多謝大師成全。”

華嚴寺的功德簿上,新添上一行清麗婉約的簪花小楷,寫道:“紋銀一千兩,金陵喬璿。”

如果她敢不承認自己的幸運,沒準會惹惱老天爺,大晴天劈下個響雷炸死她。

卿嫿兒在法號“見明”的僧人帶領下,通過曲折的回廊,繞開重重殿宇,來到“淨心園”時,今天內第二次浮起這個念頭。

曾經怨恨造化弄人,置她於那樣一個不堪的境地,安排那樣的男子做她的丈夫。那時候,她的生命幾乎是全然的黑暗,無天無日、不見光明、難覺生機。

但即使是那時,也隻是“幾乎是”,瀕臨絕望的時候,總會看到一麵倒的愛她護她的親人,將她從絕境中拉出來,陪在她身邊,始終如一。

何況現在,她還有了喬璿。

不是沒有見過嗬,被疑不貞的女子、被夫家休棄的女子,不見容於一個男子、等同於不見容於世間,滿麵羞慚、無處容身,被世俗冷眼逼至崩潰,惟一的解脫,竟是自了!

相較之下……她的幸福已該叩謝上蒼降恩垂憐了。

卿嫿兒仰起螓首,望向頭頂。

青翠濃密的枝椏在上空交錯成綠陰,耀眼的陽光經過樹葉的過濾顯得柔和許多,在地上投出星星點點的光斑,而綠葉在燦爛陽光的照射下則顯出清新的碧綠,令見者精神一振。“淨心園”名副其實,確可淨心滌神。

然而,她仍是不滿足、不認命。既然讓她窺見了幸福的顏色,那麼,她要的,便是全幅的織錦彩緞,並且,希望可以借由自己,親手獲得。

不是一角碎布,也不願坐等他人奉上。

正如喬璿出盡百寶,隻求博她一笑,她又何嚐不想讓喬璿得到他渴望的幸福?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從容而堅定,腦海裏如親眼目睹般躍起一個龍行虎步的身形,緩緩向她步近。

華嚴方丈觀複大師,乃是當朝首輔喬窻的方外至交。

腳步聲在她身後停住後,她才轉回身去,向與喬璿至少有六分肖似的男子翩然行禮:“民女卿嫿兒,見過喬窻相爺。”

終於來哩。

喬窻為官三十載,未有任何負麵評價,不曾聽聞什麼不良嗜好,日常所喜者,不過是與二三知已品茶對弈爾。

十六年前與觀複紫雲山偶遇,棋逢敵手、難分高下,如獲至寶。從此隻要無俗務纏身,必然手癢難耐,非尋上門來與觀複殺個天昏地暗,方肯作罷。

“淨心園”中“弈棋亭”,便是二人日常對弈之所。

正是為此而來的卿嫿兒精靈般靈動絕美的水眸毫不失禮地對上麵前的男子,淺笑嫣然,一副靜候指教的恭順樣兒。

隻可惜她心裏想的,與她擺出的態度整整差了十萬八千裏。

男子三十而立,蓄須,顯示出完全成熟,可獨擋一麵的男子漢氣概,是以有“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之俗語。而眼前這一國股肱、兩朝元老,雖則堂堂威儀,卻是白麵無須,年輕得差點可假充喬璿的大哥。

而說到喬老大人為何不留把山羊胡向世人顯現他的年高德劭,追根究底,問題又出在他家某位溫順賢良的郡主娘娘身上了。

坊間最流行的版本是:

那位被冊封為“曹國夫人”的現任喬門太君,因為乃父天生的細皮嫩肉,一世都沒長出幾根胡須,造成了她“真正的美男子是不長胡子的”之審美觀,成親六七年後的某日,晴天霹靂般地聽聞自己的夫婿沾沾自喜地宣布自個兒將滿三十,決定開始蓄須了,當下哭得死去活來,而愛妻若命的苦命男人沒等妻子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三大絕招的後兩招,已經繳械稱臣,立誓永不蓄須。

容容聲情並茂地向她轉述此事時,捧腹狂笑,直嚷著自己也要效法喬夫人,聽得一旁的風莫離眉頭鎖成雙龍扣,當下就躲得不見影了。

隻要他一露“臉”,就等於昭告天下“他怕老婆”的男子對上她含著笑意的美目,惹得他自認心如止水的心髒也忍不住“怦怦”跳快了兩下,深吸一口氣,完全控製自己的情緒後,沉聲道:“卿小姐如此大費周章要見老夫,不知有何見教?”

眼前這豔絕人寰的女子的芳名,三年來他已聽過了無數次。

更是令他三年來頭大如鬥、夜夜都會被噩夢嚇醒的罪魁禍首。

初次由長女口中知曉自己惟一的愛子竟然戀上一個有夫之婦時,嚇得他當即變色,若不是明知關不住兒子,幾乎就要打條狗鏈把他栓在家裏直至他忘了“卿嫿兒”是男是女為止。

之後的事態以他最不願意接受的形勢發展下去,他與妻子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們引以為豪的嬌兒越陷越深,直至今年春天。

仍是從長女口中得知,他那個三年來差點搬空了自家所有珍貴藏書去討好心上人的寶貝兒子這回連親妹妹都出賣,要他又乖(?)又純(?)的小女兒使出美人計,騙某個倒黴的男人和離。

啊啊啊,天理難容啊,他喬窻頂天立地,說話擲地有聲,行端坐正,為何會生出個不擇手段地打別人家的老婆主意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