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取花朝醉(歡樂年年係列之花朝節)(無宴)
楔子一
夜碎清霜。
這個季節的夜裏幹燥刺骨,不遠處是山下的小鎮,星火連天不夜城,從這裏望過去隻能朦朦朧朧地看到花燈暈開的光圈。小鎮裏有一條河,必是月貫長河燈火闌珊,就是閉上了眼睛,捂上了耳朵,腦中也會映照出天河一色,隻是如今,連天的不是燈花而是大火,徹天徹夜,還有那些無法揮散的叫嚷和嘶吼,不休不止。
二月的夜是冷的,今夜的鎮卻不會眠。
仿佛可以聞到芬芳的氣味緩慢盛開在凜冽的空氣中,就像百花的饕餮宴,一年一度,花神盛會。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萬紫千紅披錦繡,尚勞點綴賀花神。
二月十二,花朝夜。
這夜,很香,很美,很絢麗。
她轉過頭,不再看那小鎮方向,暗色的濃煙會熏染明亮的夜,她是躺在地上的,似乎手腳皆不能動,月光照不到樹陰下她的臉,隻有刺激怪異的味道彌漫了開來——
仿若從暗夜中滋生的一種誘惑的膩人芳香,分辨不出是血中帶著花,還是花中帶血。
因為失血的原因,臉色已經盡顯蒼白,傷口處裂開的皮膚則微微結了冰冷的血珠,依照血口的開裂程度看並不是被利器所傷,相反,是很鈍的器物,比如……滿地的樹枝,帶著粗糙的碎屑被無理地紮進手腕然後扯開鋸齒般的口子,溫熱的血流淌出來就被冷卻了溫度,刺骨的感覺一直滲進四肢百骸,沿著經脈一路觸動。
“好髒……”她的唇張了張,聲音有些稚氣,眼睛虛弱地閉了起來,“什麼時候……”她喘息口氣,血一點一滴地在流失,手腕、腳腕、身體裏,“才可以……不疼了呢?”
她的嗓子艱澀地咽了下,沒有呼天搶地,腦子裏也不是想著自己傷得有多重,或者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她隻是很奇怪地在想——
什麼時候,才會不疼了?
這百花盛開的朝夕夜,在寅時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這個季節很少下雨,這一場雨洗盡了山上的血流,洗淨了那個閉上了眼的她,也將滿山的花香零落殆盡。
如同不曾盛開。
楔子二
不聞璿璣,不覆千裏。
十多年前,有東襄番教璿覆入住中原,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奈何番教行為偏僻,人心詭譎,中原各派亦開始對此教暗中窺探,多加小心。
中原武林不曾見過其教主,但璿覆天下皆知的原因,並非武功絕頂一流,而是在於它的三郡三師。
傳聞璿覆三師,藥師,偶師,蠱師。
藥師養奴,偶師馭偶,蠱師趨邪。
不見其人,不聞其聲,懾人於無形,不過,謂之妖人。
江湖之人凡被馭於三師座下者,皆為中原武林不恥。
謂,士可殺,不可辱。
《江湖異錄》曾記——藥師依山,偶師居木,蠱師附水。
後武林多人死因頗詭,終是將意圖分裂消滅中原武林的罪過定於璿覆之上,但因對璿覆了解甚少不敢輕舉妄動,遂至今未曾公然與璿覆挑釁。倒是多年來,常常有些名門之人,後起之秀欲圖名揚江湖而暗探璿覆三師——至今,無一人回。
生死未知。
二月已過,三月中旬,夜恰清閑幹淨。
如果這個時候燃一爐燕泥,溫一盞醇酒,折一把月下杏花,管他六出、玉蝶還是輕俯,白的、紅的抑或粉的,疏影清雅,任是誰都愛不釋手。
靜謐的園裏有溫熱的氣息傳來,幹燥中輕浮一些醇香,是酒。
亭子裏的紅泥暖爐上正溫著酒,月光襯著火光,疏影橫斜,花色美秀,今年的杏……花期早了好幾日呢。
亭子裏的人這麼想著,就傾身倚靠了出來,不知是為了看滿園子錯落的杏,還是看溢滿的月光,搖搖晃晃,好像連花瓣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變得清晰。
那人低低地笑了聲,在幹冷的夜裏仿佛也點燃了爐火的溫度,不叫人覺得寒涼,反而是有一些……惜花歎花之意。
他將袖袍一揚,斜倚在紅木雕漆的欄杆上,趁著月色可以看到他著的是一襲杏色衣衫,男子是很少穿這種喜氣春色的衣裳的,他倒恰是好,杏色微暖,曖昧卻不情色,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縱是任人一見都會覺得這是個溫暖誠然之人,不會厭惡不會冷感。
他在等酒沸騰,共賞滿園春色。
花咽嬌鶯玉漱閑,鳳吹展墨落人間。
玉漱翰墨坊,以枝為媒,以花為信,便是萬千春色不及這花坊一隅。
他側首,杏袖一蕩,長指一勾,就扯住了斜插入亭簷的一枝六出綠萼。
“喀。”六出綠萼被生生折斷,還抖落了兩片花瓣在他的臉上,一室馨香,他閉上了眼睛,風就將那兩片花瓣吹走,他仿佛極享受這等時光,就好像……他是這世上最有資格慵懶愜意的人,同時也是最懂得享受的人。
杏色如春,春色如花。
“它會疼的。”突然一個細小不夠尖銳,反顯得有些稚氣卻不示弱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微微一錯愕,轉而笑了起來。
“什麼?”沒有睜開眼,倒是出口兩個字,他明明聽清楚了那聲音說的什麼話,卻死賴著裝著沒聽明白。
“它會疼的。”那聲音不明就裏地又說了一次。
他滿意地點點頭,這才睜開眼,那聲音是從園裏那幾千幾百枝杏花間傳來的,還混著幾種杏香,他也不著急去尋是何人在說話,而是抬起手中的白杏當空劃過了月光,杏色染袖,風情大好,配著他溫溫淺淺的出口:“花開堪折直須折……”這話說得頗有些欲斷欲連、若即若離,染了三分青澀情色,幾點白杏飄落,就在他聲音潤澤消弭之際,六出綠萼被隨意地簪上自己的發側,零落的花瓣入了石桌的酒壺中。
夜半清露杏花酒,必是上乘。
那稚氣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想他說的話,或者因為他這般怪異卻優雅的動作。
他也不在意,起身扣了暖爐上的酒壺便給自己懶懶斟了一杯,夜露白杏,清淺有韻,他酌了一口,有涼風拂過,恰帶走幾分醉意,“長溝流月去無影,玉釵斜,雲鬟色傾,更漏一夜宵禁……”他隨口吟了聲,微微一晃就步出了亭子,“踏。”腳步聲幹淨清脆地落在石子小路上,這個人有著醉意卻沒有醉態,於是就在月下傾了一簾杏色風雅。許是酒溫潤了嗓子,他的聲音更添幾毫春風,緩緩地……不再是吟,而是帶了曲調地輕唱:“花朝月夜長,朝成白露暮成霜,迢迢,醉笑放浪在誰家……”那原是一首樂府的橫吹曲辭《杏花天》,他流音一轉,有些淩亂,反而沒有了套路,好像是想到了什麼就唱什麼,連帶著自己瞎編亂造進去的……這些,曖昧的,溫軟的……情愫,“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
這個人啊,杏花簪髻,月下情歌,料是個流風不斂又輕浮無度的紈絝子弟。
他走到一株輕俯麵前,輕輕觸了下杏枝,白杏花瓣紛紛掉落,“我喜歡杏花。”他低低一笑,仿佛對著一個溫柔多情的情人,軟儂細語入心入肺。
“我不喜歡花。”終於那杏花叢林深處的聲音又回答了一句,好像還皺了眉,帶了幾點故意的撒野,故意的反駁。
“嘿。”他聽著就笑了聲,有些怪異,既不愛方才又何必出口阻止——它會疼的——這種“關心”是做給誰看的?
黑暗中的人眉頭皺得更緊,“我不喜歡,也不討厭。”
他因著這話微微一愣,不知想到了什麼,轉而又搖搖頭。
“櫻桃。”他莫名其妙地說了個詞,“小堂深靜無人到,滿院春風。惆悵牆東,一樹櫻桃帶雨紅。”他低笑,“櫻色如緋,萬春叢中一點透,是絳,當是少露些風骨才好,物極必反。”他的笑亦如春風拂鬢,有些溫軟,杏叢中的小姑娘不夠鋒芒卻顯山露水,如白杏之中一點絳,太過顯眼,這樣的人也極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如櫻。
“……”許是她也聽出了這男子的弦外之音,不自然地微微收斂了氣息,頓時有些冷感透出。
他無謂地聳聳肩,依舊溫和,杏紅入了粉白,便是傾了月光的春色。他知道她還沒有走,他也不是去尋她的,他隻是沿著那些石子路悠哉,一個行一個靜,一個言一個聽,即便沉默了,他還很是享受這番光景,不在乎意見相佐,不在乎誰又是誰的這種……“幽會”。忍不住唇角上揚了角度,他記得第一次聽見這聲音的夜裏滿園春風,他園子裏的花開了大半,如櫻一般的女子獨坐秀枝深處,雲煙嫋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