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不遠處有輕微的腳步聲,雖然刻意放輕了,還是掩不了急促,暗處有隱約的昏黃燈火閃動。
“呼。”冷風從杏園上空拂過,燈籠也終於停在了那男子的跟前,提燈籠的是個小奴,顯然是來找他的。
“公子……”獻喜正要開口,卻見自家公子臉色微有異,他竟也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杏衣公子眉頭一蹙,她走了——就在獻喜接近自己兩丈時,她就像剛才的冷風一般消失了。他的眉輕蹙了三分就溫軟了下來,如常平和,“六出、洗塵、照水……丁卯路,”他俯了俯身,“洗塵開了。”好似有些欣喜驚歎地笑,他這才想起問正事,“怎麼了?”
倒是獻喜被他嚇了一跳,六出、洗塵、照水、丁卯路——翰墨坊的園子每條小路皆由天幹地支命名,每一區被隔離所種植的花種也是不同的,而眼前的杏衣公子,光是靠著自己身上不同的花香就辨別了他所路過的花種小路——獻喜一愣,卻是不再驚愕,自然的,每天都能看到公子出人意料的表現,說什麼也該習慣了。獻喜這麼想著的時候,燈火也照到了那公子的臉上,混著月光,是溫暖的橘色又帶著清冷的月色,獻喜微微一詫,到底公子是每天每日都與這個園子待在一起,連人都快和景致融去了一處——
有女妖且麗,裴回湘水湄——
乍一眼的杏紅大抵是容易讓人聯想到這樣的句子,可惜那是個男子,而且不妖不麗,隻有著在水之湄的輕態——本是個流風不減春光無限的少年公子,卻在眉頭輕蹙的時候,偏是多了一分杏花春雨又溫山軟水的愁,像渲化的墨痕,無法剔除忘懷。
杏、杏、杏,到底是曖昧不情色的東西,於是就被那個在水之湄的男子演繹了九分。
湄潭。
“嗯?”見獻喜發呆一般的不回答,他佯裝著作勢要走,“不說我可回房了。”
“哎?”獻喜回神,“方才收到碎玉軒顧門主的……”他頓了頓,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請帖?”湄潭漫不經心地接下了話,平日裏來來去去哪家請帖都不在少數,隻是自己從來不關心。
“呃……不是請帖,也是請帖,”獻喜別扭地回了句,“顧門主差人送了一朵花給公子,想請公子過府一敘。”他說著就把花遞給了湄潭,嘴上還不停地嘀嘀咕咕,“您說堂堂的碎玉軒難不成連送個請帖也不會,這都是什麼禮數呀,這想請公子您過府的多了去了……”
湄潭但笑不語,碎玉軒是個江湖門派,他從未見過顧瑾瑜顧門主,無非是經年前曾受毓秀山莊之托在顧門主大壽之時送上過一盆罕見的“露水梅”為賀禮。他接下了花,眉目一漾,轉而笑得有些意思,“我道顧門主向來對栽花種草、修身養性的事不感興趣呢。”微微一愣,喃喃道,“……怪不得他這次連夜送花來。”湄潭歎息口氣,手中的花正開放得格外盛大,顏色不若紅得豔,微微帶了些黯淡,乍一看還以為是染了雜色之作,算不得上品,看起來也不覺得是什麼稀有之花。
“那顧門主也不送個漂亮的,江湖上都知道公子喜歡杏花,他還送這個……這個什麼玩意呀……”獻喜還在嘀咕,自家公子本就不愛和別人打交道,並不是這個人眼界高架子大,也不是明哲保身獨善其身,偏是省得、閑得、懶得,最愛的恐怕就是金樽沽酒、斜插梅花。
“你知會碎玉軒的人,便當我接了這帖子,讓他們回複顧門主去吧。”湄潭不理會獻喜的咕噥,將花一折就卷進了寬大的杏花袖裏,“西院的杏已過四分,明日有風,東南牆的竹籬可以起了,十日後慢撤。”
獻喜雖錯愕湄潭竟然會應下碎玉軒的帖,卻也忙不迭點頭,對天時地利他不懂,對賞花護花也是公子一手交出來的,他想著就瞅了瞅自己的衣裳,也是微微偏了輕紅的色澤,到底是怎麼也穿不出自家公子那般輕愁淡喜的感覺,難怪江湖上的人願意與那好性子的公子交好,倒是自家公子甚少出門,寧願跟一園子花花草草窩在一起。
“反正……”他對著滿院子的秀枝撥弄著發髻側的杏花,說得極是隨心隨性,“閑著也是閑著。”
橘色的燈火忽明忽暗,獻喜一愣,閑著?嘿,他忍不住笑起,公子這話太隨意,江湖上你來我往,多的是交情、義氣、身不由己,人言江湖向來多紛爭,他想著不禁有些歎謂,放眼望去,一片白杏遙遙無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花開就會花落,落了還會再開,而那攀花折枝的湄潭公子,依舊淺吟輕唱漸入杏叢。
水湄蘭杜芳,采之將寄誰。
在耽擱了三日後,湄潭才啟程去碎玉軒,送走了主子的獻喜不禁眼角抽搐,自家公子拖腳程的本事當是第一了,若是不願去拒絕便是,可那杏衣公子折枝笑立偏是不拒絕,還要讓人捺著性子等,獻喜搖搖頭,他從來不覺得湄潭是個輕態浮誇的人,隻是……偶爾會有些莫名的妄為,任性的隨意。
路程不算遠,湄潭喜歡走馬觀花,停停頓頓地行了兩日。
馬車停在碎玉軒的門口,早已經有小童在一旁等候,那小童本是焦灼的表情在見到湄潭時煙消雲散一般,急急忙忙將他迎進了大門,行走步伐未免不穩,慌張了些許,湄潭看在眼裏卻也不道,這一路上仆從皆是惶惶神色,他很不想承認那叫做“害怕”,至少他還想不到任何能讓碎玉軒害怕至此的理由。小童將他領到長廊內,道了聲“貴客稍候”便跑進了裏屋去通傳。
陽光雖然燦爛,不過整個碎玉軒倒有些陰冷,湄潭站在廊角,似乎隻要閑了下來他就會賞花,眼角輕傾,眉目如畫,有點兒心不在焉,又有點兒太過入迷,對身外之物如此迷戀並不是件好事。他衣袖漫垂,自上至下都在詮釋一種“與世無礙”的態度,隻是春色如他,也著實叫人無法厭惡起來。
“呀!”不遠處有人低低一呼,湄潭望去,那是個小丫鬟,低著頭,似乎是被端著的盤上的茶水燙到了。
那丫鬟從長廊饒了過來,經過他的身邊,並沒有福身,反而是抬首看了看湄潭,許是覺得此人眼生不免多看兩眼,轉而竟然對著他笑了起來。隻是輕微地扯動唇角,那不是對一個陌生之人虛與委蛇的笑,卻也不是對一個熟識之人毫無防備的笑,那本是個不起眼的丫頭,卻因著這一笑顯得有些虛浮,有些……虛偽。
湄潭眉眼一低,在春色陽光下竟覺得那笑越發的寒冷,這個丫頭不顯眼,隻是那一笑的氣質……突然讓人,覺得冷感。
她的衣服是寧淡的素色,衣領上有一顆盤扣,扣下有一枚流蘇小墜子,絳色如櫻,很少有人會將裝飾的流蘇墜子墜在衣領下的盤扣上,腰身下還係著什麼卻被上身長長的衣服遮掩住了一半,仔細一看的話,有些細碎的布料,鼓鼓脹脹。
“你不怕嗎?”湄潭突然出聲,問得莫名其妙,第一眼看見她便覺得有什麼格格不入,直到那一笑他才明白,整個碎玉軒都顯得惶惶不安,唯有這個小姑娘,從遠及近,沒有半分擔憂害怕,甚至顯得從容無心。
他這麼一問,那小姑娘的腳步就停了下來,很奇怪地轉身看他,“沒有做虧心事的話,為什麼要怕?”她也回得心安理得正大光明。
湄潭點點頭,折過手邊的花枝,“喀。”清脆的折枝聲從他手中落下,落英繽紛。
踏出去的腳步頓然停住,那素衣豔紋的丫鬟沒有回頭,卻可以感覺到她的眉頭微蹙,因為那聲音雖俏卻有些不滿:“它會疼的。”她低低道了聲就繼續朝前走去,仿佛那話並不是說給湄潭聽的。湄潭回頭隻看到那丫鬟的背影,她個子不高,許是十五六歲,身影很淺很淡,唯一亮眼的是衣袖和裙擺邊際上那些絳紅的花紋,在一片遙遙粉白中,如櫻。
它會疼的——怎麼聽起來好像一個不要多管閑事的警告,不在乎他認出了她,而是等他認出後確保沒有下一步妨礙她的行為。
如果這是湄潭第一次來碎玉軒,那麼這也是顧瑾瑜第一次見到湄潭。
顧瑾瑜是碎玉軒的門主,四十開外的人,很是和藹,接到通報趕出來的時候隻看到那抹杏色站在長廊的花樹下正仰頭看著半枝伸進長廊一角的梅花,那正是經年前翰墨坊送來的露水梅,專注到絲毫沒有注意旁人在側。晴天日宴,那男子著杏如春,顧瑾瑜倒不由一愣,對湄潭他是常有耳聞不曾相見,明明是不妖不麗的男子,卻在舉手投足眉目仰望間有著春光無限旖旎的雋秀,這個人對花有一種曖昧的情愫和迷戀,連帶著,看著人的時候,就如同看著花一般。
“湄潭公子?”顧門主禮貌地一揖,站在一丈開外。
湄潭回神,輕輕一笑,“顧門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