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看君侍從落花朝(3 / 3)

顧瑾瑜點頭,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就將湄潭迎了進去,兩人直走入後花園,顧瑾瑜喚了小童:“去將‘七顏’送來。”

那小童應聲而去。

“其實……顧門主,不需如此勞師動眾。”湄潭沿著石子小路,說得輕描淡寫。

顧瑾瑜甚是一時沒有聽明白他的話。

湄潭微微歎一口氣,“‘鳶釉’花幼時不宜移植,恐是活不過這個月了。”他說著伸手撫了下路邊一株花葉,哀歎裏不免有了一些疼惜之意,直聽得一旁的顧瑾瑜臉色變了又變,“門主本不是惜花之人,又何必應承如此?”

顧瑾瑜唇角一動,終是出口說了句:“素聞翰墨坊湄潭公子識遍天下花草,果是名不虛傳。”大概是還聽聞了這尊公子很難請吧,滿院子的瑰麗豔花都是這個月臨時栽植的,土壤是新翻的,樹木許是還沒適應環境,所以皆顯出了倦怠,顧瑾瑜倒不知,湄潭連此也看得出,真是個日日和花花草草沾染多了的怪人。

湄潭隨意微微置笑,話語間,所謂的“七顏”已經被送至跟前,那是觀賞的盆栽杏,淩淩亂亂的花枝間,竟真的開出了奇怪的杏花,花色正濃,不夠火不夠豔,倒像是人在流血殆盡後的殷色。

湄潭不顯得驚詫,倒是微微皺眉,“這是七顏?”

顧瑾瑜點頭,“正是,湄潭公子,可否為老夫鑒定一番?”湄潭瞅了一眼顧瑾瑜,直看得他有些心虛,“湄潭公子,如何?可有什麼端倪?”他急切。

“晚輩敢問顧門主此花是誰人所贈?”湄潭漫不經心。

顧瑾瑜的笑微微一僵,“朋友所贈。”他回得倒是堅定不移。

湄潭也坦然一笑,立馬拱手一揖,“那晚輩就恭賀顧門主得到絕世‘七顏’!”他大笑,說得狂放肆意,根本沒有一點真心誠意的賀喜。

“湄潭!”顧顧瑾瑜大聲一喝,誰都聽得出那少年公子的賀喜是在諷刺,後輩小生如此狂妄,顧瑾瑜是有些生氣的,隻是怒在心頭。

“顧門主既然不信任晚輩,又何必要聽任晚輩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湄潭輕笑,看到顧瑾瑜的臉色一陣白,張了張口卻還是落不下一個字眼,湄潭歎了口氣,“七顏,還有一個別名,”湄潭的眼簾微微一垂,有些露水倦氣卻更顯得心不在焉,他吐氣如蘭,“七殺,它的名字叫七殺,此星逢殺先論殺,抱虎而眠,暗藏風險,殺氣極重,此花帶煞……”他又看了眼顧瑾瑜,隻見他臉色已全然蒼白,“泛指血光之災……恐怕,此花不是朋友所贈,而是……敵人所贈吧。”

顧瑾瑜方要發作的怒氣被他這一句話全然澆熄,神色也嚴謹了起來,轉而竟有了些安心,比第一眼看見湄潭還要欣慰,“湄潭公子,名不虛傳。”這一次卻著實是生出了些許敬佩之意,“我總知……”顧瑾瑜終於呼出口氣,“這次沒有請錯人。”

湄潭沒有說話,他隻是在等著顧瑾瑜說出下麵的正事。

“碎玉軒這陣子確實出了些事,”顧瑾瑜望向門外,陽光有些亮眼,“兩個月前家兄在徐州病逝,遺體本是運回了碎玉軒冰窖,誰知十日之後,有人夜闖碎玉軒,傷十死七,死者手腳皆被木枝所穿,筋脈盡斷,血流滿地……”顧瑾瑜不禁有些咬牙切齒,卻又有些無可奈何,“其中一人認出了那凶手,”他頓了頓,眼神望向了湄潭,有些迷惑,“正是家兄。”

湄潭一皺眉,眾所皆知,顧瑾瑜身為碎玉軒門主,在江湖上也是個有地位有名譽的老前輩,對自己的兄長也很是崇敬有加,極重情誼。

“當日我們便開了冰窖驗屍,卻發現……”

“屍體不翼而飛?”湄潭順理成章地接了下去。

顧瑾瑜皺眉大歎:“若是不翼而飛倒好,那屍體偏是好好躺在冰窖裏!”明明天光日白卻不免有些戰栗感,“隻是屍身上多了幾處傷口,正是交手時留下的。”

“的確怪事,”湄潭聞言哂笑,“原本已經死了的人成了殺人凶手,不跑不逃還不能逮個正著,不過,即便是擒了凶手也交不了官府,報不了案。”說一具屍體半夜詐屍成殺人凶手?殺完人又自己乖乖躺了回去?誰也不會相信,更何況若是真的,顧瑾瑜也不會願意將已死的兄長交出去受罪,“凶手可是連番殺人?”

顧瑾瑜搖頭,“這怪事隻此一次,五天後,有我門徒小輩濺血暴斃,卻始終不知緣由。”他愁眉深鎖,恐怕這才是鬧得人心惶惶的原因吧。

“不是人為傷害?”湄潭盯著花看。

顧瑾瑜搖頭咽了下口水,“自那日起,每隔五日午夜過後便會有人莫名暴斃,血濺當場,亦沒有任何中毒跡象……碎玉軒上下人心惶惶,老夫不信神鬼之事,卻查不出緣由,不得已才請湄潭公子過府,”顧瑾瑜神色一震,將袖口中的東西遞給湄潭,“這是從家兄身上取得的,公子見多識廣可認得出?”那隻是被拗折的細小枝丫,表皮已經被削得幹淨,隻留下中間的木質染了一些猩紅。

湄潭接過枝丫,“翰墨坊不是官府,湄潭也不是江湖中人,碎玉軒出這等怪事,為何不請毓秀山莊幫忙查證?”

顧瑾瑜搖頭,“這是碎玉軒的家事……”

“家事?”湄潭涼涼地笑,隻是被一身暖色杏花遮掩了,反而顯得有些溫軟,那枝丫並無什麼特別之處,卻有一些怪異的香氣縈繞,猩紅已經滲入了木質內部,湄潭眉頭微微一蹙,那些猩紅分明是血跡,當樹枝被插入身體代替已經作朽的骨頭,血跡自然侵入了木芯,而在木質的中央穿透著一縷紅線,中原武林可沒有這等邪術,“顧門主,容晚輩一問,家兄病逝前可去過東襄番外?”

顧瑾瑜搖頭。

湄潭點了點頭,“我幼時去過東襄,這是‘楠喬’的味道,這種樹木生於東襄,中原無法生存,如果家兄近幾個月沒有去過,那隻能說明有人……帶著‘楠喬’來了中原。”他看到顧瑾瑜的神色一黯,顯然顧老門主早有猜測,請他來也無非是想要驗證。湄潭撇過頭去看窗外明媚陽光下的梅花,他看到花時神色驀然一柔,有些溫山軟水、愁雲飛散,隻是他的話卻轉了話鋒:“顧門主可已將家眷安置妥當?”

顧瑾瑜微微一怔,點頭,“老夫妻兒皆已遣回老家,至於其他人,則見機行事……如此,不知碎玉軒能否……”他沒有說下去,卻猜到湄潭深思早已至遠,甚至知道事態嚴重與否,否則斷不會問出這個問題。

湄潭點頭卻毫無危機感地淺淺一笑,與其說毫無危機感,不如說他那種態度是事不關己己不操心,“以枝為骨,以絲為脈,中原武林沒有如此手法,《江湖異錄》曾記邪教璿覆三師,隻是至今還鮮有人得見,十年前十三居士尚不得而知……”他沒有再說下去,執筆《江湖異錄》的十三居士十年前已自毀斂華樓,從此不再記三千江湖史,那十年後的璿覆,又有誰人能知,湄潭的眼神有些怪異地落在顧瑾瑜臉上,“晚輩記得,八年前曾有‘共剿璿覆’的大會,雖然群雄激起,卻在到達東襄後不了了之,”他的眼神如花一般的溫軟,並不是在探究什麼,隻是在道一個多年前的事實,顧瑾瑜臉色頓變,“這件事,武林各大門派皆有參與,碎玉軒似乎也……”

“湄潭!”顧瑾瑜突然大喝一聲,是製止。

“此亦非晚輩力所能及之事。”

湄潭的話語蓋住了顧瑾瑜要出口的辯白和解釋,他依舊笑得眉眼如春,甚至賠禮地給顧門主作了一揖,顧瑾瑜要出口的話硬生生被這春花燦爛給逼退了下去。

“多年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顧瑾瑜喃喃,這個“不了了之”早就緘口多年,轉而他眼神卻在湄潭的臉上晃了晃,有驚有歎,這樣的人當是入不得江湖的,方才他分分毫毫已將事情分析得清楚卻在末了適時地道上一句“此亦非晚輩力所能及之事。”也許不是他力所不能及,而是不願意攪和這“屍變”和“暴斃”的渾水,說小這是碎玉軒的事,說大是跟邪教的糾葛,湄潭這個溫軟之人無論如何看都和大義凜然、義正詞嚴沾不上半點關係,說得坦白些,這個人沒有什麼俠性,可即便如此,也依舊無法去憎惡討厭——他突然有些慶幸,翰墨坊並不是江湖門派,這個人非正非邪,宜靜宜動地傾身一側,看似毫無傷害,卻不知他心念早已三思在外,與這樣的人為敵,不會是一種幸運。顧瑾瑜的聲音低了下去,搖頭歎息,“公子的意思……若即刻返回翰墨坊,老夫也絕不會有任何異議。”湄潭不願惹事上身,他極能理解。

湄潭“啊”了一聲,笑得溫暖如春,“不急不急,既來之則安之,晚輩就在碎玉軒叨嘮門主幾日,不知顧門主意下如何?”

顧瑾瑜雖然意外湄潭會主動留下來卻也是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