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春到花朝染碧叢(1 / 3)

朗日清風。

江上舟搖,畫樓簾招,一片春情待酒澆。

紅船畫舫,明旗高掛。

閣樓上有一錦紗黃衣人正扶桌提筆,微微傾身,有長發垂至身前,被江上的清風拂過,這個人正在臨摹一幅字,所參的那幅字乍一看有些潦草,但筆力盡透,卻在回峰的時候帶一些優柔之感,說不上是出自什麼大家之人、名家手筆,隻是這一眼偏覺得千錯萬叢,就已獨秀一枝。

待這人提筆臨完,抬起頭來,明豔的黃袖一揮,女子唇角便有了哀歎的意味,蹙眉的樣子也很是端莊,轉而鬆了口氣,仿佛臨這幅字是件非常艱難的事,擱下筆,墨汁的味道彌漫了四周,掩蓋了淡淡的酒香。

酒香。

這才能注意到,一旁的窗口一直有一人倚窗品酒。

“公子的字,普天之下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學了。”那女子嗔怪了一聲,將自己的臨貼遞到那人手上。

那人暖色衣衫,將酒一飲而盡,微微偏過頭,隻瞥了一眼,含笑道:“那普天之下能有八分像者,非居主莫屬。”

這兩個人開口就是兩句謙虛互恭,那女子正是雲尚居主人蘇憶,雲尚居的繡品天下聞名,更有甚曾受封“天衣無縫”,而這女子正是占盡了優異奇色的端莊,她挑眉搖首,“湄潭公子除了會取笑別人,還會什麼?”

“不敢。”湄潭恭敬一退,正色得極為好笑,於是,蘇憶忍不住笑了一聲,眼神卻又瞥去了那幅字,“驟骨疏枝,梅杏作法,力道轉骨得當有序,我不懂花,這輩子寫不出這等花墨技法的字。”她幽幽一歎,“湄潭,你的字,像花。”她的笑凝在唇角,這世上無人如你那般懂花喜花,所以,這字是絕筆。

湄潭的手微微一動,笑意也結在唇角,陽光照在暖色如春的衣裳上,溫和動人,他的眼神依舊是朦朧迷惑的雋秀,看著你好似看著那些花,他將執著的酒飲了下去,“我不賞花,很久了。”他低下頭,笑意隻是僵了三分就融了開來,仿佛是被一身溫暖的氣息和窗外的陽光所融。

蘇憶一愣,這不久有多久了?自從翰墨坊燒毀開始,他不修園也不種花,浪蕩江湖四海為家,那種像是不修邊幅為所欲為的樣子……大概,五年了吧,這也是她第五次見到湄潭。

蘇憶卷起手中的字畫,看見湄潭又斟滿了酒,她眨眨眼,“五年前火燒翰墨坊,你傷得太重,”她頓了頓,盯著湄潭執著的酒杯發呆,“師老莊主趕到的時候,趙赫都被你嚇呆了,一回神就要去追她,被老莊主攔下了。”大火燒了半邊天的時候,毓秀山莊師老莊主恰趕到,園子是毀了,至於人也無法追究了,“趙赫說,”她的眼睛不自然地瞅了瞅湄潭依舊春山如笑的臉,“你是傷心了。”趙赫可不是什麼風花雪月的男人,自然是看到什麼說什麼,想到什麼說什麼的人,連趙赫也看出這個人傷心了,當年的情形可想而知。

湄潭神色一動,不知是因為那個“她”字,還是那句“傷心”,卻終是沒什麼表態,他隻是將手中的酒飲了下去,淡淡道:“那便當我是傷心了吧。”他說完還笑了起來,聳聳肩,滿不在乎,這個人向來如此,從未變過,別人說什麼做什麼,都像是和他沒有關係。

“這酒如何?”蘇憶丟開字畫,突然問了一聲。

“……”

“人家說,傷心的人,會借酒消愁,借酒消愁就該慢慢地喝,一杯一杯喝,一杯一杯痛,等到累了醉了睡了醒了,就不會痛了。”蘇憶眉眼秀麗端莊,這女子倚身一靠便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端麗閨秀,她解得慢條斯理,“你不是傷心人,你隻是在喝酒,不是借酒消愁。”她這句話完笑盈盈地盯著湄潭,即便傷心,也是曾經,如今的湄潭與五年前相比,離開了翰墨坊這身出塵氣質反變本加厲不見收斂。

湄潭錯愕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那女子性向溫和與自己相差無幾,卻一針見血亦不清高自傲,偏有些一派閨秀大家的風範,江湖上,他湄潭的名聲不見得多好,來去四字不過輕狂疏傲,倒是蘇憶待人始終如一,想到這裏免不了那錯愕化成了讚賞,他朝蘇憶低低道:“蒙居主不棄,獻喜勞煩照顧了。”他抱拳一退,很是恭敬瀟灑。

“你要走了?”蘇憶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看見湄潭點了點頭,她眉眼一低,“碎玉軒五年不肯罷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有些意有所指。

湄潭點頭,蘇憶自言自語:“我等你明年回來。”湄潭自從傷好後一年隻回雲尚居一次,一次十日,從不多待。

湄潭緩緩呼出口氣,把她的低語聽了個清楚:“或許吧。”他望著水天,茫茫一片,這三個字就好像鏡花水月要溶解在江煙之中,話畢,人已如輕燕遠去。

蘇憶掀開簾子的時候,隻看到杏色如春光過境,那種曖昧的多情的無法抵抗的顏色,就好像那個男子給人的感覺——輕狂疏傲……與他,著實不配。

雲水遙遙之後,那暖春杏色流風不減,她想著腦中驀地兀自跳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詞——

她想這個比方是不對的,卻找不到更好的句子去形容——

美人如花隔雲端。

這一瞬像是一場夢,就好像,五年前,翰墨坊裏的那把火,燒毀了曾經最癡迷喜愛的東西,如今,那心裏……究竟還容得下什麼?

她扯過方才臨摹的字,那是一首《杏花天》——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她想,他改不了,那種曖昧多情,那種……清高妄自……

東襄一帶山嶺極多,河流貫穿。

西泠山入北更是群山連綿,山上樹木葳蕤,難覓蹤跡。

茂葉繁枝中,有一間小屋。

今日天氣不算很好,一直陰陰沉沉仿佛要下起雨來。

屋內昏暗,可以看清零零散散散落的紅線和木偶。

“嘖嘖……”有人唇角笑得妖膩,也不知是從哪裏走了進來,伴隨著氤氳而起的藥味,“換了是我,早就棄屋而逃了。”這女子一身紫衣,眉間四葉朱砂如同血滴殷紅,有如山澗鬼峭的氣質,尤其在對你燦若月光笑著的時候,正是璿覆前任藥師西樓。

角落裏落出了些聲響,這才發現裏屋原本是有人的,那人看不清樣子,隻是對著西樓不冷不熱地道:“我自然不是你。”

西樓一聽見那聲音就笑了起來,“你闖的禍可真大,”她丟下幾張紙在桌上,筆筆皆是經年碎玉軒的動靜記錄,“碎玉軒這五年沒少花心思找你,偶師一派因為你任性妄為早就對你不甚耐煩,少齡登位,不能服眾,迦瀾謀反你也不是不知道,這一次,不光碎玉軒找你的麻煩,就是偶師一派也要斬草除根了。”她說到這裏擔憂之色溢於言表,偶師一派不乏高手,自然容不下一個任性的小姑娘駕馭偶師,此去五年,愈演愈烈,商秀如今腹背受敵,黑白兩道皆欲擒之。

裏屋沒有動靜。

“我知道,要你認命認輸比殺了你還要難,你不會走的……”即便知道那些人很快會找到這裏來也不會走,商秀從來就不善於如此逃避,她隻是任性,不顧及後果的任性,“這一次是趙赫和師從寒,不下百來人,多是和璿覆教有些冤仇的,我聽說前幾日過了紛河,也許現在已經上了山了呢。”她也不知道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話,歎息口氣,“他們不熟悉地形,這裏沒人比你更熟悉。”西樓意有所指,中原人不熟悉東襄地形,隻要商秀願意逃就沒有理由逃不掉。

商秀從裏屋走了出來,素淡的衣衫,豔麗的衣袖,盤扣上依舊不改變的嫣紅流蘇,她隻是下意識地摘了腰身下一直係著的那個木偶娃娃,看了又看,“五年時間不算短。”她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