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嘉期趁取花朝醉(3 / 3)

商秀的思緒刹那被遏止在這一刻,仿佛連心跳也止在這一刻——這一刻,他的手掌離開她的眼睛,華燈初上,流螢千盞在枝頭隨風浮動,覆蓋而下的是漫天杏花茫茫一片,那年冷風肆意的翰墨坊,十八年前燈火魚龍,春色花朝卻被血色覆滅了天地的記憶,瞬間被茫然傾天的粉色所替代,那種溫暖的,曖昧的……無法忘懷無法拒絕的顏色——

還你一個祈水,還你一場春色無邊,還你一場……花期如夢,然後,忘記那些被顛覆的傷害和執著,商秀,不要再活得那麼累,好不好?

她突然覺得有些東西很想去恨,可竟然恨不起來,嗓子裏好像被什麼哽咽著一般,眼淚比花瓣還要容易掉落,她揉揉眼,咬著牙,不知該說什麼,說什麼都是不完整、不般配,都是,顫抖不止的。回頭去看的時候,那個杏色如花的人依舊站在樹下,仿佛那麼一直一直站著,很久很久了,那種纏綿迷亂不清的曖昧,看著你就好像看著花一般的情愫……

花開花落,卿為誰待?

湄潭不多情,他隻是……很長情。

商秀伸出手去,花瓣在指尖拂落,好像還了人間一個春神降臨,百花盛宴。

長情?什麼是長情?

你記不記得他一直在等待,等你回頭,看到他的好,理解他的好,直到你願意接受他的好為止,原來,有一個人從頭至尾,無論是傷害過還是失望過,都在那樹繁華之下,努力地想要成為你唯一的依靠,安靜而美好,隻是,她從未用心去看。

那眉目溫寧波瀾不興的男子施施然地走到她身邊,她坐著,身上已經吹拂了薄薄一層杏花瓣,他站著,微微俯下了身,花瓣從他們之間飄過,他將手中拽著的紅綢掛上她的頸項,那是從師從寒身上扯下來的,他笑得春情漾漾,“花朝為鑒,花神為聘……”他低低地笑,好像在花瓣上滾動著的小水珠,落在了心上,“成親了,好不好?”

春到花朝染碧叢,枝梢剪彩嫋東風。蒸霞五色飛晴塢,畫閣開尊助賞紅——今夜花朝,春神祭日,百花為慶。

成親了,好不好?

“……”他這是在求親嗎?他這就要她嫁了嗎?用一整園子的絕世洗塵做聘禮……然後,嫁給他?商秀微微張了口,一時竟愣在當下,不知心裏是酸是甜,有些難以適從。

見她沒有表態,他的頭垂得更下,又小聲地說了句話。

“什麼?”商秀將腦袋也湊了過去,疑惑地問。

“我說,”湄潭好像下了個決心似的,說得很懊惱,“五年前懸崖上救了師從寒和趙赫的不是我。”想到這裏,湄潭一愣,可終究——沒有出手救你的人,還是我——

商秀笑得眉眼彎彎,聳聳肩,“我知道,那是梅老先生,不是你。”

湄潭更加懊惱了,“我就是那麼沒有同情心的人嗎?”這麼斷定出手的不是他而是梅老先生?看來他這個人在江湖上果然沒什麼好聽的名聲呐。

商秀笑得更大聲了,肩膀微微顫起,花瓣都從她身上抖落下來,她笑累了才緩緩道:“我們啊……是一樣的人呢。”不在乎別人的看待,也不需要向別人解釋什麼,胡鬧、任性,因著自己的理由理所當然,很多的時候他們會認為我們不可理喻,“我們啊……都是瘋子……”她嘿嘿一笑,抓住了頸項上的紅綢,伸手一摟,就勾住了湄潭的脖子,“瘋子,謝謝你。”她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湄潭湄潭,那樣深刻深厚的喜愛,沒有理由,不需解釋,那種眼中看不到別人的狂熱,不擇手段的癡心,不管經過多少年都難以褪去——她想,沒有湄潭的堅持,也許,連自己也沒有勇氣、沒有理由活到這一刻、這一秒,商秀咬咬牙,終於低低道,“瘋子……我們成親吧。”

我們成親吧。

湄潭呆呆一愣,轉而笑得無比溫柔甜蜜起來,他抬起手,衣袂紛飛,就有很多的花瓣停落在掌心。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得到回報,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唾手可得,而如今,他得到的,是拚卻了很多年華和心思才能夠相知相許的東西,也許……

幸福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但是,在你遇見時,請無論如何不要放手——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個月後,江湖上盛傳,毓秀山莊小公子大婚之日,璿覆偶師不知廉恥威脅並擄走湄潭公子,從此之後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說起璿覆偶師,說書先生們一定會願意從偶師火燒毀翰墨坊開始論起……至於湄潭公子,閑雲野鶴、如花美眷早已不複存在,你若問起,老先生會指著湖邊落瑛紛飛的杏花告訴你——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番外 那年浮屠

那年浮屠。

究竟是哪一年?

也許,要從師宴卿八歲被師遠淮罰去懸空閣思過開始說起。

那年時值三月中,杏花開得極是好,師宴卿無心賞花,浮屠閣裏堆的都是汲古的書籍,香爐裏燃的是上好的“黔南香”,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可以隱約看到對麵山頂的花鬱鬱蔥蔥,雪白帶粉燃成一片,浮屠閣外也有花,卻不多,偶爾有幾枝從峭壁上延伸出來的莫名其妙的花,他攤了一張宣紙在桌案上,他不愛賞花,但是會畫花。

毓秀山莊琴棋書畫都是自小接觸,端得是筆筆皆成,樣樣皆通,到了師宴卿這一輩,更是技法落成,甚人一籌。

今日陽光明媚,懸空閣靠山背風,隻有幾縷亂闖的峽穀風悠悠蕩過。

他著的白衣,錦袍緞帶,乍一眼過去就覺像是被金絲包裹的美玉,眉目波瀾不驚,淡然如一汪秋水,整個人在隱隱落進的陽光下顯得精致華貴,雖然年紀不大,不說話的時候倒有一絲常人難以韻著的沉穩之氣,顯然,這個孩子也不大愛說話。

“吱嘎”一聲,閣外的峽穀間的木板橋發出了些響聲,他的筆停頓了下,卻沒有探身出去看,疑神疑鬼不是師宴卿的性子。

“吱嘎”又一聲,接著是橋身搖晃,木板被碰撞的聲音。

師宴卿還是沒有動,他的畫快要作完了,提筆勾勒得飛速,有點漫不經心,眉眼隻掠了一眼對山的杏花林又繼續畫自己的畫,直到閣外“砰”的一聲,師宴卿眉頭皺了下,小狼毫的朱砂筆蜻蜓點水一般戲過紙麵,他微微一笑,“刷”地抽過一旁另一張宣紙覆蓋在剛作好的畫上,那瞬,窗口“咚”地躍進一個人,不對,是摔進來、撲進來的!

那人“砰”一聲撞在了師宴卿靠窗作畫的桌案上,一時間灰塵、泥土,還有那些淩淩亂亂被碾壓過的花瓣全部騰在了空氣裏,所幸——師宴卿剛作的畫保護得完好無損。

“咳、咳、咳……”那人撣著衣服上的灰塵,那是一套杏色的衣服,在這樣的日子裏穿這樣的衣服,著實給人溫暖之覺,“咳,這破閣子廢了我半日光景!”他一出聲就嚷嚷,嚷嚷完了才抬起頭,師宴卿不覺一愣,這個人是他沒有見過的,眉目溫淺已顯優雅之態,如果不是他剛才魯莽的行為和態度,必定非富即貴少年公子。

對麵的人顯然也一愣,轉而竟然流裏流氣地“呀”了一聲,微微眯起了眼,一手從身後伸出來,手中不知是從哪裏折下的一截杏花枝,一把就挑起了師宴卿的下巴,落花繽紛而下,“這位公子姓什名誰,家住何處?湄潭將來若是娶妻,定娶公子這般謫仙聖人。”毓秀師家名滿江湖,誰人不知懸空閣是毓秀山莊所建,能在此處的人必是毓秀之人,眼前那朵杏花還不自知。

這是……被人明目張膽地調戲了?

“啪。”湄潭的手被師宴卿一掌嫌惡地拍掉。

“哎呀!”他怪叫起來,接住了眼看要落地的杏花枝,“不好不好,你這等美人麵淡心淡,還是不娶為好、不娶為好。”他笑嘻嘻地一把探手過去,顯然是想將那花枝簪在師宴卿發上,師宴卿又豈會容得旁人如此對他無理,旋身一避,直退開了一丈遠,哪知湄潭笑意吟吟竟然追著不放,直把師宴卿惹得不甚舒服,末了,那師大公子反身一躍,竟從閣內小牌匾“明己”後抽出一把細劍來,湄潭一見“呀”地叫了聲,連忙躍出窗子,直探閣外牌匾“浮屠”後,竟然也被他摸出一把劍來,師宴卿心下就一陣微惱,自家懸空閣的地盤旁人竟如此熟悉!

他橫劍就追了出去,在閣外的廊上就打了起來,兩個八歲的孩子哪能分什麼輕重緩急,師宴卿持劍一橫,湄潭隔劍就是一擋一劈,都是用盡了力氣活跟要去拚命似的,這一掌過去——

“嘎吱。”腳下的木板晃了晃。

那一拳過來——

“嘎吱。”這次是身邊的竹牆晃了晃。

再一劍劈下——

“嘎吱……”輕輕一顫,“嘎啦……”有整塊木板破裂的聲音隱約傳來,師宴卿和湄潭對望一眼,就聽得“砰”一聲,兩人皆躍開一步,一股塵土飛揚而起,隻見“浮屠”金匾已不知被誰劈裂成兩半,淒涼地躺在廊上。

湄潭可惜地搖了搖頭,迎臉就看見師宴卿緊皺著的眉頭,便知道大事不妙,誰知半句話還未說,對方一步欺上,迎麵就是一掌擊出——哇,這一定是真的生氣了,還是急怒攻心那種!

湄潭暗叫一聲不好,除了出掌相迎外別無選擇,眼看兩掌就要相擊,兩人眉目一掠,竟不約而同伸出另一隻手去折身旁的花枝,“刷”地直刺對方胸口下三寸地方,並非想要對方的命,隻是要對方吃點苦而已。

兩人內力一撞,截枝落花,“砰”地各退了兩步,有微風徐徐而過

師宴卿略有詫異,頓時麵容上有些微弱的柔和,這個人即便不是在笑總也有讓人恍然錯覺是拈花一笑的溫柔,眼角眉梢竟有些激揚的讚賞,同樣倒影在了湄潭的眼中,在危機時刻使用了同樣的招式,這樣算不算心有靈犀?

師宴卿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半分,看了看滿地的落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緩緩道:“‘仗劍明秋水’。”

“什麼?”湄潭掏耳朵,那個人的聲音好像流雲而過,很是好聽。

“‘仗劍明秋水’。”師宴卿很好心地重複,是在說這招數的名?

“……”湄潭皺眉,“它什麼時候有名字了?”這頂多隻能算他們兩個剛才一起情急之下亂耍的招式。

“剛才。”師宴卿微微瞥頭,長發被峽穀的風吹過,他沒什麼驚天動地的表情,一直是淡淡地看,淡淡地說話,隻是那種淡裏有一種波瀾不興的沉穩,讓人……無法去對抗,無法去拒絕,就好像你在接受的是一種上天的恩賜一般,而師宴卿就是那個賜恩的神祇。

“……”這家夥那麼快就把那招式據為己有了。湄潭悻悻然聳肩,不過他對這些向來沒什麼興趣,就隨師宴卿去折騰。

師宴卿丟開手中的劍,蹲下身去撿地上那裂成兩半的匾額。

“喂,”湄潭叫了他一聲,師宴卿沒理他,他一把拉起那蹲著的人,將他拖回屋子裏去,嚷嚷道:“不就一塊匾額兩個字?算我弄壞的,賠給你就是了。”他一挽袖豪氣衝天的樣子,“刷”地攤開一張宣紙,提起一旁的毛筆一笑,就開始落筆,筆跡豐富神秀韻,卻疏密有致,甚有些錯落之感,乍一看覺得亂,再一看卻又覺得驟骨疏枝,神韻極好——和原來師遠淮所提的“浮屠”兩字完全不同。

湄潭完筆,“啪”地將筆一甩丟去了角落,拍拍手,“喏,這幅字送你,別說我欺負你們毓秀山莊。”

師宴卿接過字,湄潭的字雖千錯萬叢,卻已獨秀一枝,他有些不太願意承認,這字很漂亮,他著實有些喜歡,半晌才緩緩道:“你上懸空閣做什麼?”

“咦?”湄潭大驚小怪,他都以為這尊神祇不再說話了呢,滿身滿氣都給人溫吞和睦的感覺,“看花。”他笑得眉眼彎彎,指了指對山的山頂,他說到看花的時候,有一種明媚之覺,舉手投足眉目仰望間有著春光無限旖旎的雋秀,有些曖昧難擋。

“看花?”師宴卿循著湄潭的手指望去山頂,“你想去清園?”為了看花,所以從懸空閣……爬上來嗎?好——好有毅力啊……

湄潭點頭。

“我陪你去吧。”師宴卿漫不經心地道,彎腰將方才打鬥時湄潭遺落的那截杏花枝遞給他。

“哎?”湄潭一愣,師宴卿是說“陪他去”,而不是“帶他去”,他頓時有點受寵若驚,笑意吟吟地說著“好啊好啊”,隨手就將那杏花枝在側髻一簪,就插進了頭發裏,做得是行雲流水,優雅怡然。

師宴卿看著他沒說話,男子本就不該這般嬌俏宛然,奈何那湄潭做起來著實沒有一分不妥之處,連他都不得不承認,杏花杏衣,在水之湄。

師宴卿並不愛賞花,那是他在懸空閣思過的兩個月裏唯一上清園看花的日子。

如果要師遠淮說,他一定記得那日夕陽西下來到懸空閣的景致,別具一格的“浮屠”兩字落在一旁,那華美高貴溫潤如玉的師宴卿在閣樓裏題字,那是一幅很早就作完的杏花圖,他微微一笑,就落了筆——

漫卷侍輕狂,席衣染故香。

師遠淮永遠不知道那日清園發生了什麼,也永遠不知道師宴卿究竟為什麼而笑,又為什麼而題字,就好像他永遠不知道,一直當作是兒子興起所作而被裱成匾額的“浮屠”二字,根本是湄潭八歲之筆。

那是師宴卿的秘密,也是,湄潭的。

後記

其實這一次的文是真的拖了很久的稿子,結果寫著寫著覺得自己徹底的不知所雲以及而後的文全部滯後……掩麵,實在是對阿梨非常的抱歉啊(罪孽深重狀)。

於是,繼續小小地侃一下。

花朝……咳,花朝是什麼?

話說,自從說要寫花朝節後已經N+1個人問這個問題了。花朝節在唐宋是廣為流傳的節日,清人張春華在《滬城歲事衢歌》詩中就有:“春到花朝染碧叢,枝梢剪彩嫋東風。蒸霞五色飛晴塢,畫閣開尊助賞紅。”乾隆年間的進士洪亮吉的《花朝日阻風江口望采石太白樓,咫尺不得上》一詩中亦有“今朝花朝無一花,今夕月夕亦無月”這樣的句子,可惜後來這個節日逐漸消亡。(悲)關於崔玄微的故事,是《博異記》、《鎮洋縣誌》中的一個美麗傳說。

《趁取花朝醉》算是《璿覆三師》這係列的第二篇,唔……依舊是吾本最愛的江湖俠情風格,隻是,到底是什麼類型的……這個問題值得深究(當局者迷大抵是說吾這樣的……每次一碰到這類文,總是感性超越理性,笑,所以如果不是……呃,就當吾繼續胡言亂語一遭便是。)。

笑,如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見江湖便見離愁別恨、刀光劍影,那麼不如在此趁一壺酒,賞一場樂,學悅藝唱過小曲,學湄潭折枝簪杏,不妨,人生一大快事。

長情的人總有著無法念及的痛苦,這樣的人通常也比旁人存在得辛苦。

所以,吾還是希望——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間,便是人間好時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