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一陣驚呼,商秀的微微一頓,低下頭盯著門口,果不其然,那著著華貴新娘服的女子由喜娘攙著施施然步了進來,移步如蓮,儀態端莊。
“新郎呢?新郎呢?”有人幾聲大叫,怎麼唯獨不見新郎?
“莫不是太著急了,先去了新房吧!”人群中咕噥了一句,惹得大夥一陣哄笑。
師遠淮埋怨地歎了聲,卻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真是失禮了、失禮了。”這才低下頭去問身邊的小婢:“人到了沒有?”
那小婢女被自家莊主嚇了一跳,回頭一望,跟看見特赦令一般大叫:“來了來了,新郎來了!”
商秀手一握,險些被針線刺到。
門口又被推推搡搡進來一人,不正是大紅喜服的新郎官嗎?
商秀別開眼,真紅……真喜慶,她微微一笑,笑是假的,開心也是假的,隻是,她不想再裝下去了。
她輕輕落下一聲幽怨卻釋懷的歎息,緩緩道:“也許……我真的該對自己好一點……”
“誰?”師遠淮突然大喝一聲,整個大堂被他肅然的聲音嚇了一跳,頓時鴉雀無聲。
商秀一驚,她怎可以忘了師遠淮這等高手善於洞察不同的氣息,她不出聲則以,一出聲必躲藏不了!
“啪!”她一拍身下的橫梁,飛身一掠,脫手而出就是無法捕捉的絲線,眾人不料會有如此驚變,皆被驚嚇一滯,“噝”的幾聲連帶著“乒乒乓乓”,桌案、燈盞上的燭火全部被掐斷、倒地、熄滅,整個堂內瞬間黑暗一片,在座的武林前輩們倒是鎮定,一些陪同前來的小丫鬟們卻被嚇得驚叫了起來,整個大堂前所未有的混亂。
“大家別動,來人,重新掌燈!”師遠淮倒是鎮定得很,他吩咐的是堂外守候的小婢女,轉而對內一喝:“來者何人,此等賀禮老夫收受不起。”他聲音微沉,說得極是有分寸,閉口不說對方來搗亂,倒是將對方謝上一番,給足了台階下。
商秀眯眼就嘿嘿地笑了起來,“師莊主大可不必擔心,我雖不是來賀喜的,”她也很直接,人一掠就掠到了大堂中央,她記得方才新郎就是在這個位置,果不其然,她一把就捉到了那人的衣袖,搶先點中了他的穴道,那人頓時怔住,再一揚手隔空就“啪”地點中了不會武功的蘇憶的穴道,她嘻嘻哈哈地笑,“我也不是來傷人的,我……”她四下裏瞥了瞥,幸好幸好,沒有人看到她現在多不害臊多臉紅的說,“我可是來搶親的!”她覺得從今夜開始,她除了奸邪惡劣外,又可以多一個采花飛賊的頭銜了。
整個大堂一片嘩然,一個小女子跑到毓秀山莊的喜堂來搶親?!
這……算是個什麼事?
師遠淮眉頭一皺,簡直是可笑,他可不喜歡自家的大喜變成旁人茶餘飯後的笑料,頓時喝道:“放肆!留下人來!”聽那女子的位置就知道她正要去捉新郎,真是有如此放浪不害臊的女人,在別人的婚禮上搶別人的新郎!
他這一聲還未落,人已經抓了過去,伸手就扣來人的腰身,商秀自然知道師遠淮這種高手她是沒辦法硬碰硬的,她立馬鬆開拽著新郎衣袖的手往後一退,隻能趁著黑暗能躲則躲而已,師遠淮雖然這一下撲了個空,卻也瞬間換了方向直劈向商秀剛退去的方向,“砰”一聲,不偏不倚正打在她胸口,她甚沒有預料師遠淮會這麼快反應過來,所以這一掌她是受得結結實實,“咚”一下,她撞到了背後的喜桌,頓時胸口一陣烈辣的感覺,想嘔卻嘔不出,她知道師遠淮是手下留情打了個虛招,並不是真的要殺她,否則現在估計她也隻剩下半條命了。
“多謝師莊主手下留情,不過……”她也虛浮地一笑,“人,我還是要搶的呢。”她輕輕咬了下唇,伸手就朝暗處抓去——
“……”師遠淮自是十分不能理解的,不說在場如此多前輩,她武功明顯不濟還硬是要搶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師遠淮沒見過這麼任性胡鬧的人,他也隻能當她是胡鬧,那女子死不悔改的還要去抓人,他身形未動,就覺身邊趟過一陣風,有人快他一步先去擒拿那女子了。
商秀才摸到新郎的袖子,就有一掌迎麵劈來,她心神一頓,沒有躲,那一掌轉瞬換了方向,變掌為抓,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掐,商秀眉頭一皺,那人是要她鬆手,她哼了聲,手刀劈下,“啪”地甩開對方,兩隻手就在新郎的腰身上一抱,那樣子就好像在說你打死我都不鬆手,如果帶不走想要帶走的,大不了就是拚了命留下來。
誰知對麵的人更是用力地一把揪住她,眼見揪不開反手順勢也環上了她的腰,“喝!”商秀倒抽口氣,敢情采花遇見采花?!
環身而來的人身體溫暖,好像還帶著淡淡的花香,耳邊突然被溫熱的氣息包圍,商秀心口猛然一跳,臉上有些發熱,那人的聲音溫溫柔柔,無比優雅:“你抱著別人的新郎,還想抱多久?”他的口氣雖然還不錯,語氣卻明顯有些不太樂意。
“嚇?!”商秀全身一怔,有一隻手就撫到了她的臉上,那瞬小婢們執了燈火點起了明燈,大堂一時新亮如故——
“湄、湄、湄……”她舌頭打結了,眼前的人眉目如春多情、曖昧不清,若有若無地看著你的時候就好像在賞花,帶了一些隨意以及讓人無法抗拒的一些迷亂,雖然早就偷偷見過他了,可正式碰麵時,她幾乎還咋舌得說不了話。
“湄潭……”抱著她的人一身杏衣馨香不減當年,他好心地將自己的名字報上一次。
“……”商秀瞪大了眼,“你、你、你不是新郎?”她回頭去看那一身紅綢的新郎,分明是被點了穴道一臉怒容的準新郎師從寒,她“啊”地大叫一聲,立刻鬆了手,丟臉了丟臉了——這次她丟臉丟大了,好不容易下了決心要來搶男人的,結果還搞出那麼烏龍的事情。
“你希望?”湄潭笑起,換來商秀狠狠捶了一下。
眾人看得一頭霧水,師遠淮眼一眯,將商秀打量了一番,雖然對當年的事不甚了解,可還是不難猜出,他聲音低沉:“姑娘可是偶師?”
此話一出,大堂裏又哄鬧成一片。
所有人麵麵相覷,璿覆教近年來動作極少,偶師一派幾乎銷聲匿跡,而眼前這個姑娘,居然是偶師?!
商秀退後一步,抱拳一揖,“不是。”她笑眯眯,“起碼,現在已經不是。”迦瀾廢了一隻手自當無法再來尋她的麻煩,她也沒有心思再繼續當偶師,她走了,璿覆教會有下一個偶師,就好像西樓一樣。
“偶師曾經作惡多端,即便不是,璿覆教做的傷天害理的事也不少!”人群中有人低低一喝。
“今日明是小公子大喜,璿覆教分明是來搗亂的。”有幾個許是第一次見偶師麵的小輩嚷嚷了起來。
商秀一愣,冷笑著看了他們一眼,一把拍開湄潭摟著自己的手,旋身一躍就上了房梁,她還氣定神閑地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們追的上我,新仇舊恨,我任你們報。”
“湄潭公子!”那幾個小輩被氣得瞪了湄潭一眼。
湄潭眉眼懶懶竟然也由著商秀去,“她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也不喜歡欠別人命,我沒有阻止你們去報仇……”他很無辜地聳肩,轉而抬頭,與那房梁上的人恰巧落下的視線一對,笑得溫柔無華,“她還欠著我的情,她還不起……”他說得莫名其妙,沒有人聽得懂,你還欠著我的情呢,所以——你會好好地待自己,不會放任任何人肆意傷害你——
商秀對著下麵掃視了一圈,再轉到一動不動的師遠淮身上,師遠淮沒有說話就已經是對她最大的放縱,可想而知,今日所有人都要給師遠淮麵子,師莊主若是一聲高喝,要抓她根本是易如反掌的事,但並不表示師遠淮會繼續讓她胡鬧下去,商秀抱拳感激:“師莊主德高望重,商秀萬分佩服,今日並非有意要來搗亂令公子的婚事,不敬之處,還請莊主擔待包含!”她將一直丟在房梁上的一團紅綢花連同紅綢揚手灑出,綢緞在空出劃出漂亮的弧線,穩穩落在師從寒的身上,眾人低呼一聲,她笑道,“這個就當是商秀的賠禮吧。”她有些不好意思。
湄潭微微一笑轉身也朝著師遠淮一揖,“莊主大恩,湄潭不再言謝,沒齒難忘。”他話完伸手,衣袖飛揚,那指尖甚是漂亮,商秀躍了下來,握住了他的手,那指尖曾經拂過晨露,拂過月華,好像一觸就會盛開一朵花般。
湄潭會心,一手摟過商秀的腰,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竟把商秀掛去師從寒身上的彩球綢緞扯了下來,喝了一聲:“暫借不還!”眾人其實還未聽明白他究竟什麼意思,但是這一聲落,大紅的綢緞飛花踏月一般隨著那兩個人飄揚而過,轉眼他和商秀已經消失在茫茫夜空外,遠遠的隻有回聲傳了:“今夜小公子大婚,勿為此事擾了興致,各位英雄,不醉不歸——”
好半晌,眾人才反應過來大呼小叫,有驚有詫,有人罵也有狂人在叫好,龍蛇混雜,整個毓秀山莊小公子的新婚大堂混亂成一鍋粥,方才的一切就像一場鬧劇。
門廊外的拐角,有女子紫衣輕衫依靠在流雲一般的男子身邊,今夜是師從寒的婚禮,他們自然會來。
“漫卷侍輕狂,席衣染故香。”長流望著遠方輕輕一吟,再念這個句子,誰知經年已遠。
西樓隱約一笑,“你說湄潭是喜歡花多一點還是喜歡商秀多一點?”
“……”長流悶聲不響不答。
“喜歡什麼都好,”西樓淡淡地歎口氣,“這個人論起來,豈非是天下第一癡迷之人,著實狂生!”她轉而眉眼一挑,“那是你什麼時候做的?十五歲?二十歲?”她還學著老夫子那般點頭,“湄潭公子確實適合這兩句。”她問的是方才長流所念“漫卷侍輕狂,席衣染故香”兩句。
長流倒是被詫住,眼神像是在探究那女子又猜到是他的閑暇之作了?轉而他眉目一掠輕道:“八歲。”
“呀?”西樓怪叫,“原來你八歲就和那家夥認識了?”她眉目嬌稚如明月上樓,這會可笑得花枝亂顫了,“師大聖人的舊事不妨說來聽聽?”
長流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當真要聽?”他的古怪都快變成詭異了。
西樓點頭如搗蒜,於是,那個師大聖人湊上了她的耳朵。
隻見西樓臉蛋一紅“啊”地驚呼了一聲:“他、他、他……真的有這回事?”
長流笑而不答,隻是臉色也有些微醺的魅惑之色。
西樓皺皺眉,“難怪、難怪……原來你們家‘浮屠’……唔……”她瞪著眼看著長流那雙不安分的手就捂上了她的後腦,一把將她按進懷裏,險些害她喘不過氣,那罪魁禍首還笑得一臉神秘,“這是師宴卿的‘秘密’,知道的人要保守……一輩子呢……”
“……”這個混蛋!這算哪門子的秘密,頂多是害他老爹糗一下,毓秀山莊也跟著被糗一下而已嘛,就算是這樣,江湖上哪個人會敢笑話師遠淮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的?更別說敢來笑話師大聖人,其實就算真的要笑話,也是那個如花美眷的湄潭公子吧?她一把推開那個要悶死她的家夥,狠狠瞪著他,倒惹得他笑個不停。
走廊盡頭的喜堂又開始傳來拜天地的聲音,呼呼喝喝的,客人們也都像忘記了方才的亂事,興高采烈地喝酒了。
長流回頭去望了一眼,歎息口氣:“有的人,能忍人所不能忍,是該值得欽佩的。”他說著握住了西樓的指尖,不管是藥師還是偶師,都是經曆了深痛的過程的。
西樓一愣,依偎進長流懷裏,明了一笑,她望向長流的眼睛,“有的人,能愛人所不能愛——也是應該值得欽佩的。”她也意有所指。
長流報以一笑,無盡的深夜,總是有讓人驅散寒冷的暖意的。
商秀感覺到風在耳邊吹過,那個人很溫暖的身體抱著自己,那都不是假的,都是真的,她想笑起來,可是隻覺得好像失去了很久的東西又一次回到了自己身邊的那種久違感,不舍得放手,不忍心放手,她下意識一把揪緊了湄潭的衣袖。
“我不是假的。”湄潭歎息口氣,他自然知道那姑娘在想什麼,在怕什麼,“新覺大師花了很多心思。”才從鬼門關拉回了他,其實他有何德何能,勞煩新覺大師和毓秀山莊如此大費功夫的救他,但是——仍然感激、慶幸——
商秀咬咬唇,就是一把賴上他的樣子,又不甘心地道:“你既是活了下來……”她有些欲言又止,既然他沒有死,為什麼不回來找她?她突然眼睛一瞪,有些賭氣,“你不甘心?”
湄潭輕笑,“你便當我是不甘心囉……”他歎口氣,“我隻是不確定……”不確定自己一再的付出是不是還是永無止境沒有回應的,她是不是真的可以再一次將對方當作陌生人一般地離開過自己的生活,而他,再多的追逐已經有心無力?
商秀眉眼一略,有些斜睨他,但是有閃爍著一些不為人知的心疼,“不說五年,如果我十年依舊不回來呢?”
“那我,就成親去。”湄潭笑答。
“真的?”她瞪他。
“假的。”他微微一笑,“商秀,所幸……你隻讓我等了五年……而不是一輩子。”他摟緊那女子,對於那些曾經唾手可得的東西,仿佛失去的不是商秀,而是湄潭。
商秀愣住,一輩子,你真打算一輩子就這麼等下去嗎?她想,如果等待是難耐的,那麼不管對誰來說,都是如此。
“湄潭……”她緩緩抬眼看他,“你總說不希望我活得那麼辛苦,我現在才發現,其實最辛苦的人是你……最不肯放過自己的人,你也有份。”她說著也抱緊了湄潭,一直那麼等下去,是因為還是懷著希望,還是根本不再期待,要抱著那些死心癡心過一輩子去嗎?
“十年前火燒翰墨坊,你故意的,在趙赫麵前放火,在趙赫麵前傷我,我知道……你隻是想把一切的錯攬在自己身上,我知道的……”他輕輕呢喃了幾聲,我知道的——商秀幾乎要哭了起來,她隻是掐著嗓子咬著牙,“曾經一度,我以為不會再見這些人情世故……但是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他微微一笑,望向她的眼睛,“我希望她,有人陪、有人疼、有人護、有人……愛……”希望她能對自己更好一些,不管要什麼代價。
商秀隻覺得眼睛有些痛,她眨眨眼,“湄潭,我賠不起當年那個醉臥花間的人,我也還不起,你的翰墨坊……”
“嗯,你賠不起了。”十載的年華,不管是人心還是人情,很多已經物是人非,那樣不愁飛花流雲如仙如謫的日子,湄潭,你輕易就丟棄了,然後陪這樣一個丫頭瘋狂了十年——誰賠得起如花美眷,誰賠得起水木年華?他淺笑,手覆上商秀的眼睛,悄悄說:“你賠不起我的翰墨坊,但是我還是想還你一個……祈水呢。”
商秀眨眨眼,似乎沒聽清楚又仿佛努力想聽明白。
“我知道……你還是很喜歡花的……”否則不會在十年前杏花正盛時出現在自己的園子裏,她不是不喜歡花,而是那曾經帶給她太深的陰霾,紀念比恨和遺忘來得痛徹心扉。溫暖的手一直覆在她的眼睛上,腰身被他摟住,身輕如燕一般隨他一起飛掠而過,夜風穿過發絲,也穿過他的指縫,縈繞起很淡的杏花香味,仿佛怎麼吹也散不去。
這是去哪裏,又要去做什麼?她其實並不明白,直到那個人低附在耳邊,如花朵初開的聲音,輕愁淡喜雋秀永恒,他說:“我還你一個祈水……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