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嘉期趁取花朝醉(1 / 3)

雪積的很厚。

今天雪霽初晴,很適合——

掃雪……

昨夜北風亂,今日紅梅枝頭卻開放得盛。

真豔。

她心不在焉地掃了兩下,地上還散落著些許梅花,俯下身,豔麗的盤扣流蘇一晃一晃,她將地上豔紅的花瓣一片片拾入手心,隻是風一吹,那些花瓣又飛揚了出去,“花落未須悲,紅蕊明年又滿枝。”她看著,口中就莫名其妙落出了句子,那是她昨夜在《小山詞》上看到的,隻是現在覺得如實應了這景,她隻是看著花飛去處,“唯有花間人別後,無期。水闊山長雁字遲。”

唯有花間人別後,無期。

水闊山長雁字遲。

她突然笑了起來,有些極豔的明媚,很多年前她不會這麼笑,可是,也不會笑得那麼假。

紅梅太豔,那個人眉目如畫輕愁淡喜,花間月下哪怕指尖拂華也會多幾分暖意風情,所以,紅梅始終不是那個人喜歡的花。

杏花杏色,在水之湄。

身後皚皚白雪上落下了腳步聲,“你是在笑?你開心嗎?”來人一襲紫衣,遠遠的看了她很久。

商秀一愣,隻是愣了一下,笑容不變卻低低道:“不開心。”她一邊笑一邊說不開心,因為,很多的時候,有些你希望別人看到……你真的在努力去做的事情,哪怕很多年後——是不是真心,已經不再重要。

西樓怔了下,心裏頓時有些寒涼,“那為什麼要笑?”那個女子笑得如此燦爛,語音如夢,可是都是假的、假的。

“因為……”商秀望了望不遠處的花樹,“想對自己……好一點……”轉而落下些歎息,“我常常在想……他留給我的是什麼……”她像是自言自語,其實這幾年,連自言自語都變成了一種習慣。

湄潭,你到底留給了我什麼?

是愛、是恨、是悔、是怨?

到如今竟然早已分辨不清。

她抬起頭看著日光明媚的地方,大概……他留給她的,隻有那份悠悠生死別經年的痛吧。

西樓別開眼,“你要走了嗎?”

商秀隻是笑。

“多久?”西樓眉目低垂。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她語氣輕懶,有些厭世的倦怠,“也許,十年吧。”商秀丟了掃把,就這麼朝前走去了。

西樓遠遠的看著她離開,淺色的衣擺下落出了碎布,她還帶著一個娃娃嗎?那是商秀五年前從穀底上來後三天閉不見人做出來的。

湄潭離開後,你依舊需要帶著那些死物,才能……覺得安心嗎?

什麼時候,才可以真正丟棄這些一成不變的東西?

這五年,商秀並不好過,你看到那些指尖流轉的血液嗎?一滴一滴從那個人手腕上、心口上流淌出來,有什麼比親眼看著他為著自己的理由將一切消融殆盡更能讓商秀覺得痛苦和自責?

自責?從前的偶師是不會有這兩個字存在的。

西樓也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看到師宴卿遠遠地站在樹下等她,心中不可抑止地一動蕩,商秀——有什麼比得到再失去更難受,有什麼比……那些唾手可得卻被自己放棄的無法再回頭更懊悔?

所以,能做的,隻是讓那些離開的人可以含笑安心的事。

這幾日,她沒有想過自己該去哪裏,也不知道要去做什麼,也許隻是想找一些曾經經曆的東西,證明,其實那些都是存在的,在很多年以後幾乎連自己都快要懷疑的時候。

人總是要一次次提醒自己那些曾經的傷痛,或者甜蜜,也許,隻是為了回憶。

她揚鞭策馬。

半個月後,露華山。

早年此山荒蕪,後毓秀山莊在山間峭壁上築了一間懸空閣,名浮屠,很是奇觀,閣名牌匾據說是毓秀山莊大公子師宴卿八歲那年一時興起所提,至今未曾撤換,再後來,經毓秀山莊打理,倒是將山頂的清園辟出,每年春日邀請武林中人賞園三日。

今日,正是清園第一日。

她想,回翰墨坊之前,她該來清園一回。

浮生三日閑,算起來,是江湖難得的清閑樂事。

時至二月初,山頂植滿的梅花已經開放,偶有些早期杏花也迎風盛開,微風微醺,花香融入了空氣中,春日宴,賓客滿朋,人聲鼎沸中不免聽見許多客套話。

今日到訪的上賓多是接到了毓秀請帖的江湖名宿、大門大派,除此還有許多後起小輩,雖未必有請帖,但清園的浮生三日向來是來者不拒,所以更顯得有些龍蛇混雜。

她撥動了下花枝,嬌小的身型倒全然是隱匿在了花叢中,清園一到這個時候,漫山遍野都是杏花,毓秀山莊的杏花這幾年似乎開得特別好,一片粉白如霞。

“毓秀山莊的杏花倒是無雙,”三三兩兩的人客套著,今日相聚不談江湖亂事是眾所周知的,“‘洗塵’三分配照水,這花恐已不多見。”有人嘖嘖歎息,聲音微微上調,怎麼都覺得有所賣弄。

“嘁,”果不其然,身邊立馬有人回嘴,“杏花好是好,哪及梅花勝雪三分、傲冬七分,紅粉其色,哼,輕浮!”那人褐色衣衫,手裏還抱著一支奇怪的笙,是個怪裏怪氣花白胡子的老者,還不忘瞥了方才說話的少年一眼,仿佛是在說那個奉承的少年輕浮。

商秀聽到這個聲音便微微將身子再倚進了花叢,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衣擺下的那個娃娃,她自然知道對方是誰,五年前陪同趙赫、師從寒一同上山的梅嶺梅老先生。

那少年也橫眉一瞪,甚是不甘,雖是江湖小輩卻也不見得輸了老前輩氣勢,“原來是梅嶺的梅老前輩,晚輩箜篌居燕亦,”他撇撇嘴,“老前輩教訓得是,想來前輩對梅杏植花了解甚多,晚輩想請教幾分。”

梅老先生臉色一慍,江湖上誰人皆知老頭子他隻愛梅不愛其他,這小江湖出言不遜還不給他梯子下,頓時心下有些惱怒,卻又礙於麵子既不可發作又不想丟臉,臉色甚是不好,倒是燕亦在一旁幸災樂禍,“要我說能栽培出‘洗塵’的,天下沒有第二家了。”他得意洋洋,洗塵是杏花珍品,此花極難栽培,雨露均沾,日月普華,連風也要算計著時辰吹布,普通人家亦不會花心思去種這種花。

初出茅廬的少年,到底是張狂了些許,商秀眼角隻是掠過燕亦的臉,轉身就要離開,這一片花香中突然有些纖細的、難以捉摸的暖色味蔓延了開來,她腳步一頓,心髒劇烈一收縮,連手都微微的有些顫抖。

就好像五年前一樣,千山萬水、千人萬人,她總是可以一眼就辨認出的感覺。

伴隨“喀”一聲脆響,周圍的人一怔,燕亦那慷慨激昂的表情還沒收回,眼角一抽搐——

有、有人,那麼堂而皇之地……折了這種珍品杏花?

那人一身春色如杏,襯著陽光竟顯得無人可及的和暖雋秀,明明是不妖不麗的男子,卻在春風拂檻時多了些水湄的氤氳之氣,縹縹緲緲像融了水華。

“你、你、你……”燕亦一個“你”字卡在嗓子裏沒了下文。

那人折了早杏,眉眼微垂,偏是多了點說不出的嫵媚,像是隔了雲端花叢,看不真切。

“花開堪折直須折……”他輕輕一吟,笑眼迷離地對上燕亦的眼睛,好像他不是在摧殘杏花而是給予那些東西最好的歸宿,反手一簪,那疏枝懶杏就被扣上了發髻一側,像是很久不曾去做的,卻在不經意間再也熟悉不過的下意識的動作,優雅的,慵懶的。

美人如花隔雲端。

燕亦張著的嘴就再也沒合上過。

“‘此身會逐白雲去,未洗塵纓還自傷’,”簪花之人不急不躁,聲音悠然輕緩,“洗塵者,風塵仆仆、瓊花映照,初開必是紅粉相間,各占半邊,而後塵土已盡,便是紅色消退,徒留粉黛,風塵亂事豈是一日可洗,直至花開盡日,純色如白——”他伸手撫過枝頭的杏花,指尖委婉如藤,過處盡是芬芳,“所謂洗塵,欲洗塵埃,即便逐雲,也免不了傷心傷神,是以‘洗塵’花瓣內,必有殷紅如血漬。”他笑起,甚是輕描淡寫,“須知一入江湖無盡期,退者,必自傷——”他說著瞥了眼燕亦,指尖一掐,一片花瓣被他細致的指尖扣了下來,呈至跟前,他還是那麼笑著,卻隱約有幾分疏狂。

那花瓣純白如雪,卻沒有一分血色。

顯然——按照那人所說,此花並非洗塵。

燕亦臉色一陣尷尬,倒是梅老先生哈哈大笑,直嚷嚷著:“班門弄斧、班門弄斧、真是班門弄斧啊!”轉而笑聲停止,倒是多了幾分敬佩,“一入江湖無盡期,退者,必自傷……看來,今日是無法欣賞到這絕世洗塵了。”這一輩子想要如‘洗塵’一般逐雲而去退出江湖,想來也是不可能了,江湖,向來讓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恐怕世上也無處可以欣賞。”梅老先生暗自一歎,如此美妙絕配的解釋,連他這個向來對杏花不屑的人也忍不住想要瞧一瞧“洗塵”風姿。

此身會逐白雲去,未洗塵纓還自傷——洗塵。

商秀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腦中一片空白,臉頰上因為這個莫名其妙地發燙了起來,她還記得那個人如何調笑地在碎玉軒說著:洗塵隻有翰墨坊才有,我不信世上有如此湊巧之事。

湄潭。

是你嗎?

是你。

她發覺自己像是無法接受這個突然認知的事實,心跳卻早已不可遏止地加速,腦中千回百轉,想立刻轉身,立刻……去抱一下那個人,立刻就確定這一切,是真的,還是假的?可是她隻會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都無法動彈,仿佛害怕微小的動靜,都會毀了這場夢一般的認知。

“公子,新覺大師來了。”有小仆急急跑來一聲通報。

湄潭點頭,就已見一位身著袈裟的大師來到跟前,正是新覺。

新覺大師微微一笑,很是慈悲,“公子近日身體可好?”他問的是湄潭,眾人皆知新覺大師是師遠淮莊主的故友,五年前正巧從東襄遊曆回中原的途中遇上了趙赫一行救了湄潭的性命,湄潭被新覺帶回毓秀山莊,師遠淮不計前嫌將他留下養傷,至今已經五年,江湖上隻道,毓秀山莊從此又多一位公子。

“多謝大師關心,”湄潭一揖,“已無大礙,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他眉目如春,淺淺一笑,明明不妖不麗,卻如新荷菡萏,在水之湄。

“阿彌陀佛……”新覺眉開眼笑,雙手合十,“出家人助人為本,公子不必多謝,”他哈哈大笑,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看到湄潭雙手在側還有些微微顫抖,可惜可歎:“公子的手勁道不宜過大,當年傷得太重,經脈盡斷……”他本要說些安慰的話,卻被湄潭製止。

“大師不必多言,晚輩自知,如今唯有感激,沒有遺憾。”他笑意未變,神色倒有些欲言又止。

“公子可是有什麼心事?”新覺發現了,低頭輕問。

湄潭思緒一掠,還是笑意吟吟,“晚輩確有心事。”他坦言。

“哦?”新覺大師眉眼一挑,“可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婚事?”

他點點頭,“‘緣即如風,來也是緣,去也是緣;已得是緣,未得亦是緣’。”他說了一句佛偈。

“哈哈……”新覺大笑,連連點頭,一臉的興味,“‘有緣惜緣,緣盡隨緣’。”他雙手合十,“萬般皆是緣。”新覺退開一小步,“無論如何,這都是毓秀山莊的喜事,老衲在此還是要先恭喜湄潭公子和師莊主的。”

湄潭點頭,合十道:“阿彌陀佛。”

直到那些喧喧嚷嚷的聲音漸漸散去,商秀才像被解了定身一般回過頭來,清園中一片茫茫花海,早已沒有湄潭和新覺的身影。

毓秀山莊要辦婚禮了?

湄潭,要成親了?

商秀隻是一愣,轉而有些笑意浮現在唇角,如果此時此刻她還未想明白,那麼這生死十年的悠悠愛恨,是不是都作了飛花煙滅?直到那聲音再次出現,直到那身影隱沒花間,竟覺得將五年悲痛化成春水傾蕩,如同聽到了此生最大的特赦——那個人,還在身邊。

也許,這一次決定來清園,是她一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那麼接下來,她要做的一定是這一輩子最大膽的舉措吧。

“喀”地順手折下一枝杏花,疏影零落,斜插入鬢,她眉目流轉,“今日最相思,記得攀條話別離。共說春來春去事,多時。—點愁心入翠眉……”她神色竟有些飛揚起來,不知不覺就笑得開懷地放肆轉手將那個娃娃掛在了樹梢上,那個漂亮的木偶迎風而晃。

今日最相思。

毓秀山莊要舉辦婚禮了。

這幾日來,客棧裏,大路上,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在議論著這件算是近幾年來的大事了,不過倒不是新郎新娘讓人爭議,縱所周知,雲尚居的蘇居主自然是配得上毓秀山莊的人的。

二月還是有些冷的,她進了客棧要了一壺熱茶。

“毓秀山莊這次還邀請了新覺大師主婚,今晚恐怕是要宵禁了。”旁邊的桌子一直在不停地談論八卦。

“這次排場自然是大得很,聽說師莊主把那些故友都請來了,能一上毓秀山莊觀禮的人,可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個漢子手上抓了一把花生,吃得津津有味。

她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嗯嗯嗯。

“師莊主德高望重,今夜禮成過後會宴請江湖中人不醉不歸三天三夜,到時候大夥就一同上毓秀山莊賀喜去吧!”那人說得所有人群情激動,大喝幾聲:“好,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嗯,好!她也跟著點頭。

“聽說雲尚居主溫婉秀韻,著實是配得起毓秀山莊的女子啊。”一青衣人笑意吟吟插上一腳。

“那是自然!”

嗯嗯,她再點頭,蘇憶就是那種端莊得讓人嫉妒的女人,她一度認為隻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湄潭。

所以,這算是天作之合吧。

她丟下銀子,拐進旁邊小胡同的一家綢緞莊,買了一大匹的紅綢,出門的時候,陽光落下一大片,她抱著綢緞走了兩步,又退回了店門口,摸出了碎銀丟給了蹲坐在一旁的一個小乞丐。

今夜,毓秀山莊就要舉行婚禮了。

朗月清風。

整個毓秀山莊紅火一片,千燈盡盞,很遠仿佛就可以聽見嘈雜賀喜的聲音。

低下頭看著大堂裏人滿為患,門口的師遠淮一直在迎客,她繼續扯著手中的紅綢團。

商秀向來就是那種喜歡棄正門不走而選旁門左道的人,所以,她現在正坐在毓秀山莊婚禮大堂高高的橫梁上,今夜龍蛇混雜,大堂裏嬉鬧一片,誰會抬頭注意橫梁上還坐著一個無聲無息的人?

所以,她很放心。

“多謝眾位來參加毓秀山莊的喜事,今夜各位皆不必拘禮,不醉不歸!”師遠淮一邊迎了人進來,一邊開懷大喝。

“好!”

“師莊主也不必多禮!”當下立刻有人應和,整個喜堂氣氛高漲。

“新娘子來了,新娘子來了——”門外有個小婢嚷嚷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