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麵傳來含糊的聲音,顯然是被他驚醒:“沒事。朕說夢話了嗎?”
“是。請陛下繼續休息。”
寢宮內,幼瀾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仰頭看質地精良的帷幔,雙手不自覺地按著麵頰。
剛才,有人來過嗎?手指的溫度是那樣的熟悉,觸撫的方式更是她惟一感受過的那一種,有可能是他嗎?或者,又隻是一個午夜夢回的幻覺?
披衣而起,推開窗前明月,她單手支在窗台上,癡癡凝望。數不清有多少夜晚呆坐屋中看著銅鏡中一去不複返的流年,或者遠眺窗外想象著他在一方她一無所知的天地中如何生活,然後終夜無眠。
白天,她是威風凜凜的女皇,睥睨天下,縱橫捭闔,朝臣敬仰,四夷鹹服。有誰知道她輾轉反側的心思百結,無法獲得安寧?
人心竟深邃至斯,縱是功業成就也不能完全填滿啊。
月華如練,普照人間。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己也有悔嗎?如果當初不那麼強硬,不那麼決絕……
麟哥,怎麼辦?我還是沒有感覺到幸福呀。
一道人影趨近,她下意識叫出口。
“詵……啊,薑總管。”難掩的失望看在薑濤眼底隻覺得無比虛偽。
“陛下,先皇已經不在了。”
她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敵意,自從詵駕崩那天開始就是這般了。
“薑總管,朕不懂,既然你一心以為是朕弑君篡位,為什麼還要在當年的行刺事件中拚死護衛朕的安全?”她像是窮極無聊找話題般說起這件事,鎮定的語氣讓薑濤咬牙切齒。
“臣不敢。臣隻是懷疑當年的事有蹊蹺而已。在真相未大白於天下之前,臣不能讓任何人先下手。”要動手,也得讓他親自來。
“你如此忠心,詵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先皇對臣有知遇之恩,又親自指點臣的武藝。臣肝腦塗地無以回報。”
好像……有人在背後看她,那眼光深沉熾烈到她無法不感受到。真的嗎?還是胡思亂想?
心念電轉,不知哪來的衝動,她竟然脫口說道:“你想得不錯。當年確實是朕在詵每天喝的藥裏下了蝕心散,你可能也知道,這藥無色無味,中毒的人會在兩個月之內精力衰竭而亡……”詵的藏書中有一本很有趣的毒經,她翻過一下,應該沒記錯吧?
薑濤聽她說出藥名,心中信了一大半,她久居深宮,如果不是真用過,又如何得知這種罕見的劇毒?再加上原本就已經根深蒂固的懷疑,對於她的話幾乎是確信無疑。
“你這毒婦!”怒從心起,薑濤抬掌就要當著她的頭劈下。正在此時,一道黑色身影斜刺裏飛來,兩指淩空虛點,頃刻間消去了足以開碑裂石的掌力,並將他震退三步。
薑濤又驚又怒,猱身複上,方才一招之間,他已知此人功力遠在他之上,偏又不肯讓他平白救了樂幼瀾,遂使出畢生絕學與之相鬥。
誰知堪堪拆到第三招,便發現這人所使的招式竟與他一模一樣,隻是內力更為精純,連貫之間更為圓融,這套掌法是先皇傳授與他的,那麼——
“陛下!”他大叫一聲,伏跪在地猛磕頭,聲音裏充滿了驚喜之情。
饒是幼瀾在他現身時便已篤定了此人身份,看到他將麵罩摘下,露出五年來她魂牽夢縈的俊顏,仍不禁全身一震。
褚詵冷著臉對薑濤道:“起來吧。現在你知道沒有人需要你報仇了?”
“是。微臣知錯,萬望陛下恕罪!”當年明明是他親眼見先皇下葬,怎麼會……難道是龜息大法?他恍然大悟,隨即歡喜已極。
待薑濤誠惶誠恐地告退,褚詵轉身麵對幼瀾,“為什麼騙薑濤?”那一掌至少用了五分力,她不知道差點送了命嗎?現在竟然還在發呆?他驚魂未定,隻顧著責備,卻渾忘了自己方才趁她入睡細細端詳她的容顏時,也是這等癡迷。
詵在生氣,但盛怒中散發出來的氣勢已不像以往那樣,讓她覺得不過是個鬧別扭的小孩。主宰天下時都未曾展現的飛揚氣勢在如今表露無疑,使得眼角、額頭的幾縷滄桑不顯老態,反而平添一股陌生的成熟自信味道。看來,他在外麵過得很好……念及此,心中不禁一痛——是不是,他已經找到了更合適的相依為命之人?
努力收斂情緒,仍止不住心中的失落溢於言表,她幽幽地說:“如果不出險招,你會願意出現嗎?”
說罷,氣定神閑地等著看他的啞口無言——誰叫他總是說不過她,算是小小的報複好了。
豈料片刻怔愣後,他竟收了驚怒臉色,扯開一抹笑痕,用平穩的聲音回道:“既然來了,我何必躲你?”
曆遍自小向往的江湖風浪,仗劍笑傲,快意生平,也博了些許浮名、佳人青睞,但到了巔峰之後,卻發現身旁的位置已空了許多年,功成名就,卻無人堪與分享。於是排山倒海的思念,愈演愈烈,步步緊逼,迫得他無處藏身。於是在情勢危殆的現在,在時過境遷的現在,在拋開自卑的現在,他決定了停止對自己的放逐,回到她身邊,麵對這一切。
他胸有成竹的模樣反倒令她驚疑不定,“你後悔放棄,所以——回來了?”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若真是如此……真是如此,她該如何是好?
“是,我後悔了。”耳邊傳來回答,心亂如麻的當兒,她沒發現褚詵語氣中那一絲忐忑。
他果然後悔了!他要回來,她又可以日日看著他,不必再癡癡傻傻地睹物思人,終夜無眠,多好,多好……但是他回來了就會要回本屬於他的東西,重新坐上她竊據已久的大寶,全天下都會為褚姓真命天子的死而複生歡欣鼓舞,然後忘了她的政績,忘了她孜孜不倦的努力,她又回去後宮當一個虛有其名的母儀垂範——或許那個後宮也不再會是她一個人的,進來許多旁的女人,侍奉她們共同的夫君……
不甘心的,她不甘心!
“不問我後悔什麼?”看她神色間的忽喜忽憂,褚詵也猜出了幾分大概。
“陳力就列,不能者止——雖然駑鈍,這一點聖賢之道我還懂,所以我從未後悔放棄江山。我心不在此,要了江山也不過讓所有人都不開心而已。我悔的……”他頓了頓,深深看著她,“是當年竟一並放下了你。我這次進京來的第一樁事,就是問你一句:破鏡斷弦,可否重圓重續?”好多年未曾說這般感性的話,他顯得有些生疏與尷尬,其中真意,卻也清清楚楚。
她屏住的呼吸好久才順了過來,然後不知所措淩駕了狂竄上來的喜悅。他他他,怎麼可以這樣?突然出現,帶著這麼突然的問題,叫她一時如何回答?
立刻說好——雖然她很想那麼做,但這豈不是顯得她這堂堂一國之君沒原則沒立場?還有那些塵封已久的傷心舊事……說不好,他又拍拍屁股走了另一個五年怎麼辦?
幼瀾把幾個手指緊緊地絞在一起,欲言又止。
早已料到她會有掙紮,褚詵寬和一笑,道:“慢慢考慮吧,咱們的事不急。”然後帶點俏皮地抱拳道,“現在開始商討第二件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說著便牽起她的手,來到案前。
順著他修長手指在邊關形勢圖上的動作,幼瀾心不在焉地聽他詳細講解對付西羌的作戰方略,腦中的疑問卻是:怎麼現在輪到詵牽著她的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