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楓先回來了,在他們一起去紐約的第四天,她就一個人搭飛機回來了,韓衍默一個人留在紐約。
臨走的時候,她不舍,但是卻又不得不走,因為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如果再這樣冷戰下去怕是連她也會精神崩潰。
他沒有留她,一句話都沒有對她說,也沒有送她到機場,隻在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房裏。她是一個人搭出租車,一個人搭飛機,一人飛越了整個太平洋,飛過了大半個地球,從美國回到了中國,回到了上海,回到了他和她出生,她和他相遇的地方——上海,那個依舊人來人往的花花世界。
漫長的飛行,她拿著一本小說遮住了自己的臉,心裏仿佛壓著一塊大石頭,眼睛酸酸澀澀的,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空姐親切的服務她沒有理會;飛機旁邊座位的中年男子向她頻頻獻殷勤,她隻覺得厭煩。除了上了趟廁所外,她沒有吃一點東西,沒有喝一口水,好像在自我虐待。
結果等到她回到“竹園”的時候,已經是虛脫得快不行了。
管家把她從出租車上扶了下來之後,她就陷入了沉沉的睡夢。
睡夢中仍舊是那一片漆黑,可怕的夢魘纏得她喘不過氣來,荒涼的景象、破敗的現實,一如她和他的將來。
“衍默。”她低低地呻吟著,喉嚨幹澀得難受,發出的聲音有如沙礫般刺耳,“衍默,你在嗎?”
一個冰涼的物體放在了她的額頭,隱約又有人拉起她的衣袖,間斷地拿針紮她。
好累,好累,睡覺吧,睡覺吧,醒來就沒有事情了,她如是安慰自己。
再度張開眼睛的時候,恍惚間看到的卻是一個蒼老的身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不斷地打著嗬欠,看上去很疲憊。
“我怎麼了?”她掙紮著想起身,卻發現自己虛弱得一點力氣都沒有。
“唐小姐,”一直坐在一旁的老管家連忙上前到她身邊,“你燒得不低,足足有四十一度。小心點啊,身體要緊。”向來冷冷淡淡的老管家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憂心忡忡這四個字。
“我睡了多久?”她勉強睜開眼睛,“現在是什麼時候?”
“你已經睡一天了,現在是淩晨了。”老管家盡職地報告著她的情況。
睡了二十四個小時了?已經是第二天了?離開紐約到上海已經第二天了?她一時之間不能接受和韓衍默分開已經二十四小時的事實。
“他有沒有打電話過來?”她殷切地詢問。
老管家的麵孔露出一絲勉強:“沒有打過。”
“唐小姐,你好好休息吧,先生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的。”老管家歎了口氣,即使她沒有說什麼,隱約也猜得到他們之間出了大事,“我去給你端藥,剛剛煎好,你可要趁熱喝啊。”
夜楓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
韓衍默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過來,她從來沒有問過他在紐約的電話號碼,所以也就無從找起。何況,找到了也未必有用。
其實沒有他的日子比想象中更困難,但她應該暗自慶幸的是,自己絕對不是那種菟絲子類型的女人,必須攀附哪個男人而生存。
即使生命如果失去他,會了無生趣。
日子也就這麼過著。
當老總終於看不下去她拖稿拖了這麼久,對著她大吼限期兩天交稿的時候,她才記起原來自己以前曾經答應過的事情。本來想在和韓衍默去紐約的時候順便做做采訪,好挖點小道消息,可是事情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她看著計算機裏麵顯示的時間,離開紐約已經整整兩個星期了,而大洋彼端她牽腸掛肚的男人似乎就這麼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竟然狠得下心不捎來一點消息。
難道她對他的愛,換回的是他的逃避與杳無音訊?
老管家來來回回地在踱步,似乎在煩惱著些什麼。
“賀伯,你怎麼了?”她放下手中的報紙,輕聲詢問著老人家。
“小姐,你要寫先生的事情是嗎?”賀伯低低地問道。
“你怎麼會知道的?”她很是奇怪。
老人家幹瘦的臉上有些尷尬:“那天在書房,我聽到你的電話。”
哦,原來是這樣,那天她和老總對吼,聲音大得足可以吵醒死人。夜楓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有點發燙了。
“雜誌社催稿催得厲害,但是他又從來沒有跟我提起。”她無奈地笑笑,“想找他又找不到,所以稿子能拖一天算一天嘍。”
“其實先生的事情我都知道。”賀伯看著夜楓,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要對我講嗎?你肯對我講嗎?”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喜色,但還是先確定一下老管家的意思。
賀伯坐了下來,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我以前是韓先生父親身邊的仆人,六十年前的韓家在大陸就是一個名門望族,過著富庶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國家解放的時候韓老先生帶著全家八口人一起到了美國。政策剛剛有點鬆動的時候,韓先生的父親就開始回國投資了,他可是個好人啊。”賀伯的聲音有些顫動,“就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韓先生的母親,一個地道的上海姑娘。”賀伯突然笑開了,“我還記得,韓先生的母親叫倪小玉,她長得跟韓先生很像哦。”賀伯突然起身,下樓,到自己的房間拿來一盒封得密密嚴嚴的東西,吹了吹上麵的灰塵,打開了它,是一本泛黃的相冊。布滿青筋的手顫抖地掀開相冊,像是翻起了塵封已久的記憶般的小心翼翼。夜楓跟著他手指的照片看去,那是一個穿著樸素的女子,還紮著兩根羊角小辮,全身上下洋溢質樸的、青春的氣息。“這是韓先生的父親。”賀伯指著一旁站著的氣宇軒昂的男子。
“他和衍默長的好像哦。”夜楓驚呼。照片中的男人儼然是另一個韓衍默,如果他肯換上那時候的中山裝的話。
“對啊,父子倆長得像一個模子裏麵倒出來的一樣。”賀伯眉開眼笑,但轉眼臉色又黯淡了下來,“可惜好景不長。”
“怎麼了?”夜楓急急地追問。
“韓先生是他父親和倪小玉的私生子。”
“私生子?”夜楓呆住了,三十年前的大陸可容不下私生子這三個字嗎?
“韓先生的父親並沒有和他的母親結婚。那時候他們私訂終身,本來打算結婚的,可是因為韓先生的身份特殊,政府在考慮他們兩個人的婚姻的時候一拖再拖。”
“那後來呢?”夜楓急切地問道。
“後來?”賀伯呆了一下,“後來,韓先生的父親死了。”賀伯至今回想起來仍舊覺得鼻子酸酸的。“死了?”
“對,老先生替他在美國找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媳婦,要當時在上海的先生立刻趕回美國。”
“那他也回去了?”
“老先生發電報說自己病危,先生能不回去嗎?”賀伯搖搖頭,不住地歎氣,“孝順的先生急急拋下小玉小姐,回到美國,結果立刻被老先生軟禁了。”
“那麼他和那位美國的門當戶對的小姐結婚了嗎?”
“結了。”賀伯的話中透露著深深的無奈,“老先生以死相逼,先生也沒辦法。”
“那這個小玉小姐呢?”她最關心的還是韓衍默母親的命運。
“那時候小玉小姐肚子裏已經有了少爺,六十年代的中國,未婚生子是那麼驚世駭俗,小玉小姐的父母硬是要逼她把孩子拿掉,可她死也不肯。唉……”
“結果怎麼了?”
“少爺是生下來了,但是小玉小姐卻因為產後體質過虛,在少爺兩歲的時候就過世了。”
“那衍默的父親就一直沒有回去找他們母子倆嗎?”夜楓不可置信地說道。
“回去找了。”賀伯的眼眶有些濕潤,“先生是沒有辦法才和他父親給他找的女人結婚,結婚沒多久,就回去找小玉小姐了。唉,造化弄人啊。”賀伯又是一聲長歎,“先生一直找不到小玉小姐,因為那時候小玉小姐的家裏已經容不下她了,她不知道去哪裏了。你沒有看見啊,先生那時候聽到小玉小姐已經懷孕的消息,那表情啊,差點把人給嚇死,一向內斂的先生都哭了。先生找了好久,還是沒有小玉小姐的消息,後來又接到美國老先生的電報,要他立刻回去,先生本來是想回美國去跟他的父親說清楚,他要和小玉小姐在一起的,沒想到,那次之後先生就再也沒有回來了。”賀伯的眼睛已經紅透了。
“飛機失事了,先生死了。唉,一個這麼好的人啊,就這麼死了,砰的一聲,全都炸掉了,連屍體也找不到了。”
“先生是老先生的獨子,老先生為了傳承香火,派人回到中國,花了二年多的時間,才把當時才四歲的小少爺找到了。那時候,少爺被蘇州的一對農民夫婦收養著。就這麼樣子,少爺四歲的時候就移民美國了。”
“後來呢?”
“後來?”賀伯擦了擦眼角,“後來先生發生什麼事情難道你不知道嗎?”
“賀伯你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呢?”夜楓的心中烏雲密布。
賀伯拍了拍夜楓的手:“小姐,我看得出來少爺對你很在乎,他在乎你的程度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們要是有什麼矛盾的話,你就讓著少爺點,別看少爺今天這麼風光,他背後受的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夠體會的。四歲的時候被接回老先生身邊,雖然少爺是老先生的親孫,但是老先生卻沒有怎麼善待過他,更不要提先生的正牌妻子了。先生有今天全都是他自己拚出來的。他向來冷漠慣了,不習慣表達自己的感情,小姐你可要體諒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