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徘徊,顧盼,一切都是無意識的……
空氣清冷而稀薄,遊離著一股腥膻的汙血味和發悶的藥水味。天空飄著奇形怪狀的烏雲。於藍覺得詭異,睜大眼睛努力適應——遠處飄來一些男男女女的麵孔,他們在不停地說話,臉上顯露著種種她永遠也看不懂、猜不透的神情。
於藍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因為,他們都用著眼尾覷著她說話的。於藍覺得異常鬱悶——她究竟說錯什麼做錯什麼了呢?拚命檢討了好久,似乎真沒什麼是錯的了。然而,那些人卻開始盯著她不停地笑,臉孔隱晦而冷漠,嘴巴極誇張的大幅度地張合……陰涼的笑聲穿過耳膜,強行飄蕩進她心中灰暗潮濕的角落……
必須躲起來,快躲起來……隻要一切還呆在黑暗裏,隻要沒有光線刺透她的瞳孔,那麼,他們就找不到她了——
眼睛緩緩睜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被放大了的臉孔。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張得大大的,“藍藍,你醒了,終於醒了!覺得怎麼樣,肚子……還有不舒服嗎?”
眼中焦距逐漸渙散,意識不受控製地飄離軀體,然後,眼前的麵孔漸漸模糊……她眨了一下眼睛,視線越過麵前的影子,呆定在前方的天花板。
“藍藍,覺得怎麼樣?身體哪兒痛——醫生,醫生——”耳邊不停地響起雜亂無章的聲音。
真吵!吵死了!於藍又眨了眨眼睛,繼續瞪視著天花板。如果這個討厭的聲音停下來,她會覺得很平靜,是的,一切都會很平靜。
“不要閉著眼睛,對對……乖,就是這樣了——要睜著,睜著,你已經睡了好久了,如果再不醒來,我的身心被你熬煎得快要報銷了……”
聲音繼續在吵,她覺得厭煩極了,根本記不住這聲音在說些什麼。
醫生來了,於藍被推出病房接受進一步的檢查。三小時後,醫生排除了她失憶的可能性,卻仍然沒診斷出確實結果,最後,醫生要求韋諾提供她以前的病曆。
六小時後,劉銳再度來電告訴韋諾,於藍曾在七歲至十五歲期間,患過自閉症。
怪不得她總是如此的畏縮和懼怕陌生人了。韋諾轉臉望著床上漠然無知的小臉,當初的病態,或許和孤兒院的生活有關。現在於藍,滿目迷失虛幻,身子孱弱不堪,可是完全拜他所賜!
他的心立時針刺般的痛——或許,於藍才是最可憐的,第一次相信人性,便把身心輸得徹徹底底,甚至、甚至連命都幾乎賠上。
為免再胡思亂想,他讓自己在病房裏不停地忙碌——溫柔地幫她淨麵梳洗,用梳子梳理那頭烏黑柔軟的長直發,再把她的床搖起來,拿過梅嬸天天用保溫瓶準備的稀粥,一口一口地吹涼,細心地喂進她的口裏。
於藍總是瞪視著前方窗外灰白的天空,那是一種沒有焦點的視線,內中沒有任何感情與哀傷,即使觸及他的視線,也全然褪去當初的恐懼和畏縮。
韋諾順著她的眼光向窗外——初冬了,無論是否常青的植物,隻要生長在這個季節,始終洗不去蕭條的味道。尚記得,她小跑地跟著他離開於家的時候,還是盛夏吧,短短數月,物是人非,而他的心,居然也奇異感應到,仇恨正緩慢消融。
當年的事,誰才是肇事者?要不是四十歲的父親強要了十九歲的蘇玉群,怎麼會落得半生窮困潦倒、顛沛流離?若真要算計,父親的好色和母親的懦弱,也得算上一份。
這天,韋諾喂於藍進食時,她略喘了一口氣,唬得韋諾連忙放緩喂食動作。她抬頭,眼睛定定望著他身後窗外的花園,突然下床向外走去。
即使慢行,清瘦的身子仍然有點搖晃。一雙大眼越過在走廊來去的陌生的麵孔,茫然望向前方。突然,她看到一位從走道經過的護士,嘴角微微彎起——下一刻,她突然跑過去伸手搶了那護士手上的一小疊記錄單,扭頭就跑。
韋諾傻呆了,隻得一邊回身追著一邊扭頭向護士道歉。於藍疾走了幾步後,覺得頭暈身軟,便向牆邊挨去,嚇得韋諾飛撲上前,半蹲著接住將要倒地的嬌軀。
於藍蒼白著臉,居然順勢蹲在他懷中,向後挪了挪屁股挨著牆根坐下,然後拿過剛才打劫回來的記錄單,滿臉認真地折了起來。
原來她在折紙鶴,甚至折到忘我的境界!韋諾咧著嘴巴哭笑不得。剛才他怕她被瓷地磚凍著屁股,特意把大手給她當墊子坐。現在一個小時過去了,大手由疼痛轉至麻木,初時冒起的色欲念頭已被碾得粉碎。
出院後的於藍,讓韋諾,不,讓整個韋家上下神經極度繃緊。傭人一族無時無刻不處於最佳的工作狀態之中。眾人悄聲議論之餘,隻能說於藍是摔壞腦子了。因為隻要有人站在她旁邊,她就寧可不吃飯。一段日子下來,便有人嘀咕說想看看如果真有人老粘著她站在一塊兒,她會不會選擇活活餓死。當然,那些話隻敢自己和自己說而已,畢竟,現在的於藍是韋諾的重要保護對象。
負責她一天四餐外加補品的阿芬會把午餐放在於藍旁邊的小圓桌上,立即轉身離開。到了下午三點送點心給她時,總發覺她隻動了幾條青菜,阿芬無計可施,隻得紅著眼眶努力勸說。
於藍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直至阿芬幾乎要哭了,於藍才把渙散的視線定在她臉上,慢慢拿起點心送進嘴裏。喜得阿芬立即雙手合什念阿彌陀佛——因為每天晚上,韋諾都要問她一整天吃過什麼,吃了多少,每次都聽得臉黑黑地瞪著眼,唬得阿芬腳都軟了。
好在她還會自行如廁和洗澡,不然,阿芬可得撞牆了。
於藍整天呆坐在窗邊小沙發上,不說話,也不在意聽別人說話,隻是一味地找紙條折紙鶴。韋諾買回大量彩紙,一時間,臥室布滿又紅又綠又橙又紫的紙鶴,隻隻精致,有大有小。
韋諾抽煙抽得更凶了,好像手中沒煙,就會坐立不安,有時會在書房的落地大玻璃窗前望著院子發呆;有時坐在臥室的一角,遠遠看著於藍安然封閉在自以為安全的環境裏,眼神裏滿是憂慮,卻又不知應該做些什麼。兩人就這樣一東一西地對坐著,各自留在自己的思憶裏,往往好半天。
她出院後身體一直不好,每天除了要有特別的菜譜外,更要定時服用一些抗抑鬱的精神類藥物。韋諾不想假手他人,每天定時定候,總會親自服侍她吃藥。
時正秋季,韋諾每晚都會走進臥室,扶正她的睡姿,溫柔地把她的長發攏起再蓋嚴被子。日子久了,發覺她根本不在乎身邊有旁人的存在,於是幹脆搬回臥室,每晚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
半夜多會醒來,然後呆呆地盯著縮著身子側臥的她,手輕撫著精致蒼白的臉容,心底會突然湧起溫柔無比的情意——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情感,仿佛已經滋生良久,卻在突然的一晚,洶湧而至,繼而陷入無邊無際的迷戀……
躺平身子,雙手壓在後腦,他輕笑——這麼一顆多疑乖戾的心,居然會為一位有病的女孩情牽萬千、費盡心神。
淺淺的月牙從半攏的窗簾透了進來,灑在她姣好的麵容上——她有許多過度害怕的事情,對象似乎都是人。但她又很聰明,輕易明白對方的蔑視、嘲弄和侮辱。這種矛盾,想必是很痛苦的。
記得,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觸及的便是一雙驚慌怯弱的眸子。他一直不認為自己對這種玻璃娃娃有興趣,然而,卻奇特地記得所有和她的對話,甚至在對話時她驚慌茫然的神態,自己滿口不饒人的譏諷。
對於藍的性情,別人覺得怪異,他卻似乎在某一天,突然全部明晰,更因為這種明晰,令他每天麵對於藍呆滯渙散的目光時,胸口會痛得幾要無法呼吸。如果、如果蘇玉群當年對韋家所做的是死有餘辜的話,那麼,今天他是不是也應該死上一次,才能贖回韋家對她的傷害?
“我真的很冷血,對不?”他輕輕問道,半晌,又低喃:“藍藍,藍藍——”
除了每天四次親自哄她吃藥之外,韋諾更把書桌移到臥室來。深沉幽黑的眸子經常越過麵前的電腦顯示器,停留在玻璃窗前的半垂的臉孔上,呆呆凝望。
她的眼睛不會經常眨動,睫毛隨著手上折疊的動作輕輕顫抖,即使有發絲垂飄在臉上,她也不會抬手掠起——似乎她的手,隻為折紙鶴而動作。小嘴有時會輕輕抿一抿。
無論何種動作,她的眼中已經不再有他的影子。
蹲在於藍身邊,他定定觀察了她好一會,然後望向她那兩隻因為過度折疊而稍稍變型的食指指甲,低聲說:“看你折得這麼高興的,教我折,好不好?”
他拿了一張彩紙,“我會聽話、花心思學哦——”先看她折了一遍,再跟著她的動作慢慢折著。
“知道嗎?我讀小學時,老師說我沒什麼好,就是喜歡學新奇古怪的東西。那時我拿著一片樹葉就能吹一首曲子,拿把小刀就能自個兒闖學校山後的大竹林。通常還會有收獲哦,比如砍幾個小竹筍、幾隻蘑菇,或者采一紮粉紅的野杜鵑。不過不能讓校工知道的,他會罵人哦,嚴重些還要見家長和罰錢呢。”
終於折好一隻了,咦,折得好醜。韋諾盯了於藍一眼,悄悄把那醜家夥塞進褲袋去——好吧,繼續第二隻。
“那時真自由,一個人四處閑逛,見著一些紫紅色的小漿果就扔一粒進口,那果兒……”他歪著頭努力思考,“好像叫什麼‘蛇炮果’,名字真醜,酸酸甜甜的,味道還不錯。”
“那時見著麻雀就學叫幾聲,學得像了,真還能惹來雀兒。雖然手段是耍了,我可沒對它們這樣……”他拚起手刀在自己脖子上一拉,“有時還會看見肥大的青蛙,不過不太敢捉,卻喜歡跺腳嚇它們,看它瞪著大眼撲撲逃跑,會裝樣子在後麵追……有一次迷路了,也不驚慌,就仰麵躲在樹陰下,一邊吃‘蛇炮果’一邊等至太陽西斜,再順著樹影,我就分得出東南西北了。哎,現在再想,真愛死那種自在的感覺了。我看你雖然像個嬌嬌女,骨子裏也愛青山綠水,自由自在的,對不對?”他抬眼,認真等了一會兒,好像她真的會回應一樣。
說著說著,他盤腿坐在她腳邊,揚眉望向無動於衷的於藍微笑,“那時呢,有不少男孩子要跟著我四處鑽,就是把我當頭兒拜,我還不肯呢,後來有一次自個兒不小心滾到墓地的坑裏了,居然不覺得怕,在裏麵呆了好半天,終於扯著小樹根爬上來了。嗬嗬——不過那回掛了滿臉彩,想掩飾也掩飾不了,回家後便被媽媽K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