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3 / 3)

說完她轉身就走。

走到房門前時,她停了停,回過頭來,道:“希望菲兒不要出事的好,不然你該內疚一輩子——如果你還懂得內疚的話。”

秋若水終於把自己與杜慧蘭之間的一些爭執告訴了杜少棠,因為她要他幫忙找人。在他的追問下,她終於坦白了。

杜少棠聽後隻輕輕地問了一句:“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因為她是你娘。”秋若水道,“如果我娘還在世上,我一定不願意聽到別人說她的不是。”

杜少棠凝望著她,伸手將她輕攬入懷。

他一直猜測著答案,各種各樣的理由他都想到了,卻偏偏沒有想過是這個原因。

隻因為是娘!

的確,沒有孩子會願意聽到別人說自己娘的不對。

但事實上連他也覺得娘不對,一直都覺得。可是他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一直由得她。是孝順也罷,是無所謂也罷,他的確不曾想過要反抗。

至少不曾想過由自己去反抗。

傍晚時分,終於有了菲兒的消息——從府衙傳來的消息——菲兒死了。

秋若水聽了整個人愣住了。

這怎麼可能呢?昨天還好好的人,不過被趕出去一天,居然就這樣死了?

“你確定?”杜少棠向來回報消息的夥計確認。

那夥計點了點頭,道:“是的,她的樣貌打扮和少奶奶描述的一模一樣,同行的杜府的家丁也肯定了她就是菲兒。”

“她怎麼死的?”杜少棠又問道。

“今天早上失足掉到河裏了。聽路人說,她落水之前走路就搖搖晃晃的,落水後好像也沒怎麼用力掙紮。因為昨晚才下了場大雨,河水漲了,而且又急,來不及救人便被衝走了。下午的時候,才在下遊找到屍體。”夥計說著自己打聽到的消息。

秋若水歎了口氣,有點出神地道:“她昨晚發著燒被趕出去的,定是又淋了雨,才會病得走路也搖搖晃晃的。”

杜少棠拍了拍她的肩,“別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

秋若水轉過頭看他,“為什麼娘就能這樣決絕呢?如果她寬容些,就是一條人命啊。而且菲兒的娘也病了,還等著她的錢看病救命的,這樣一來,又是一條人命啊。”她苦笑著,“就為了那些所謂貴族的規矩,轉眼間就是兩條人命,值得嗎?”

杜少棠看著她悲愴的神情,如果不是他知道她的一舉一動,他會以為這菲兒是她感情深厚的朋友,而不是一個隻侍候了她幾天,連話也沒多說的丫環。

他的若水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為什麼越與她相處,越是覺得她不像自己當初所想的那樣簡單?

他原以為她隻不過是個大膽、活潑又帶點任性的假小子,原來不僅僅如此……

杜少棠和秋若水回到杜府的時候,杜慧蘭已坐在飯廳等著他們了。見到他們出現,她淡淡地說了句:“這麼晚才回來。”

秋若水看著她,道:“菲兒死了。”

杜慧蘭一愣,沒有做聲。

“抱歉,我不想和你一起吃,我想我還是不吃了,告辭。”秋若水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如果你不懂得內疚,就由我來替你內疚吧。”

杜慧蘭回頭看她,她已經離開前廳了。她又回過頭看還站在那裏的杜少棠,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娘,我已經吩咐人帶錢到菲兒的鄉下,讓她娘先把病治好。還有菲兒的喪事,我也吩咐人去辦了。”說完,他也要離開的樣子。

“你不吃飯了?”杜慧蘭脫口而出地問道。

“不了,我去看看若水有沒有事,她心情很不好,我怕她會亂想。”杜少棠對她點了點頭,算是行了禮。

留下杜慧蘭一個人麵對一大桌菜,她深吸一口氣。

忽地“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喝道:“美雲,我們回房。”

杜少棠在桂花樹叢裏找到了正躺在草地上的秋若水。

“在幹嗎?”他走到她身旁,也坐了下來。

秋若水看是他,隻道:“我在想我娘。”她抬起手,指著天上那銀白的皓月,“小時候爹騙我說,娘隻是到了月亮上。雖然我們看不到她,可是她卻一直在上麵看著我們,守護我們。”

“你好像很愛你娘。”杜少棠輕聲道。

秋若水微微笑了笑,“是啊,我很愛她。雖然她還在的時候經常逼我學刺繡,弄得我十個手指都是破破的,可我還是愛她。”她頓了頓,繼續道:“其實嫁給了你,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因此多了個娘。當我叫‘娘’的時候,有人回應我。而且娘看起來還那樣高貴優雅。她教我像個大家閨秀,教我走路,教我說話,教我喝茶……雖然這些都是我最怕的事,而且你又說過就喜歡我這樣子,不用去學什麼大家閨秀,可我還是認真地學了。因為是娘教的,我會想,如果我娘還在的話,她一定也老早就教我這些了,就不會隻教了我刺繡。所以雖然不喜歡,雖然很累,也很不習慣,但我還是很高興地學了。”

她又停了一下,才道:“可是為什麼她會這樣對小綠子?為什麼這樣對菲兒?為什麼我就不能對我的丫環好?不能讓她吃我的糕點?為什麼一定要尊卑分得這樣清楚?為什麼就不能寬容菲兒一次?為什麼規矩就那樣重要?我不懂!真的不懂!”

杜少棠將她抱起,讓她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躺得舒服些,自己的手則輕撫她的發。

“其實杜家就是一個這樣的家族。我娘在杜家眾人裏,已經算是通達的。雖然我在那裏生活的時間很短,而且年齡又小,但我卻還記得些。在那裏,奴才不是人,隻是主子們的一樣物品。至於是玩具還是工具,就看主子的心情了。那裏規矩很多,除了在充貴族門麵的規矩,還有約束奴才的規矩。我娘把前者全部接受了,後者也保留了些。她在那裏生活了二十多年,這些事情在她眼裏是理所當然的,要改變並不容易。”杜少棠輕輕地說著,“其實如果不是她在我還那麼小的時候就把我送到蘇州來,遠離那個腐朽的地方,說不定我現在也是一個自以為不可一世、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秋若水聽他說到孤身在異鄉的事,不禁心酸,伸手撫上他的臉,“那裏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杜少棠抓住她的小手,放到嘴邊輕吻了一下,“那是一個即將沒落,卻不願意接受現實、極盡一切地想要維持以往的光輝的家族。”

“你慶幸你離開了那裏嗎?”

“絕對慶幸。”

“就算要因此讓你從小背井離鄉,離開父母身邊?”秋若水不能理解,為什麼他的父母要把他送走,而不是一家人一起離開?他們為什麼要把所有希望與責任都放到一個小孩子身上?

“背井離鄉、寄人籬下。這是你對我以前生活的感覺嗎?”杜少棠低頭看她。

“難道不是嗎?”

他微微地笑著,沒有說話。

秋若水看著他的臉,曾經在他身上看的落寞忽然又出現了。那看似風光的日子,其實在他心裏,一定有著撇不開的悲傷吧!

她爬了起來,伸手攬住他的肩,兩人緊緊地靠在一起。

杜少棠一愣,但很快就接受了,也伸手環住她的腰,與她偎依著。

斑駁的樹影搖曳著月夜的風,兩人的身影也在這光與影之間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是誰在憐惜誰,誰在安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