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不相識(川上)
黑暗,很濃重。
萬籟俱靜,隻除了呼吸與心跳。
然後,遠遠地,有梆聲傳來。
“梆——梆——梆——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梆聲如輕煙,漸行漸遠,漸飄漸散。
慢慢,有腳步聲從遠而近傳來,伴著低低的交談,還夾雜著一兩聲想要努力壓抑的咳嗽。
“咳,咳,大棗,一會兒見了任掌櫃,你要專揀你最拿手的事仔細說一說,尤其是記賬的本事,能說多細就說多細。聽說這次來了不少人,個個都比你年長,你能不能進,就看你今日的表現。”
“嗯,大棗記下了。”稚氣未脫的男聲清脆地應,“冬伯,等大棗掙了錢,一定去請大夫給你看病,最近你咳得越來越厲害了。”
“好孩子,有你這句話,冬伯我就知足嘍。”粗啞的男聲欣慰地笑,笑著笑著又咳起來,“咳咳,冬伯是個窩囊人,幫不了你什麼忙。你啊,掙了錢,要好好算計著花,四個弟弟年紀還小,你以後就是家裏的當家人,要把弟弟們撫養成人,這以後花錢的地兒多了去了。你啊,不用惦記冬伯,冬伯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人老了難保不會有這個那個病,扛一扛就過去了。”
“冬伯!”
“好好好,你不愛聽,冬伯就不說了。前麵就是任掌櫃的府上,我們快點走。”
一大一小的腳步聲近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從薄霧中步出,走向一幢掛有紅燈籠的大宅。
燈籠在廊前投下兩個昏黃的光圈,照出了一高一矮兩人的臉。
高個的,是個年約五十的老人,佝僂著背,不停地低咳。矮個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一邊撫著老人的背幫他順氣,一邊眯著眼好奇地打量門楣上的對聯。
上聯是:理想莫享醴。
下聯是:前途弗圖錢。
他正要仰頭望一下橫批,突然緊閉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從中走出了兩個錦衣華服的中年人。
“高總管,您請回,今日若是事成,來日必當重謝。”
“王掌櫃,您太客氣了,請一路走好。”
冬伯拉著大棗避到門側,待王掌櫃離開後,才畢恭畢敬地朝高總管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啞聲道:“高總管,你前些時讓我把做賬的先生給找來,今兒個兒我把他帶來了,您看,這個……”
高總管後退一步,甩了甩袖子似要甩掉不潔之物,接著,他揚了揚細長的精明雙眼,鄙夷地瞥向靜默不語的寒酸少年,扯著嘴角冷笑,“老冬頭,你別告訴我說,這乳臭未幹的小子就是做賬的先生,你信,我可不信!”
“高總管,小的怎麼敢拿這等大事開玩笑,前幾日我給你看的賬本,確確實實出自大棗之手,不信,你現場考考他,小的要是有一句白話,小的願意剁掉一根手指。”
“聽你說得這麼有譜兒,那就隨我進去。哼,要是敢耽誤我的工夫,看我怎麼治你!”
三人一前一後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了任府。
天色微明時,門“吱呀”一聲打開,走出的少年,眉眼間已不複稚嫩,取而代之的是與年齡不符的冷冽和精銳。
“尉遲總管,尉遲總管,請等一下。”
身後傳來急急的呼喚,少年眯了眯眼,轉回頭。
一個婦人揮著個紙包奔出來,到他麵前後忙低下頭,將手中的紙包遞過去,恭謹有禮地道:“尉遲總管,這個是小姐想要的東西,能不能麻煩您幫忙捎回來?”
少年接過紙包,展開來瞄了一眼,淡淡點下頭,也不管低頭的婦人有沒有看見,他腳底一轉,人已走了開去。
等他走遠,婦人才抬起頭,望著他離開的方向,鬆了口氣。
這時,門板後探出個女娃娃,八九歲年齡,看到婦人,立刻笑得眉眼彎彎,扒著門費力地邁過高高的門檻,張開雙臂跑過去抱住婦人的腰。
“娘,娘,剛才夫人對我說,從明天開始我要陪小姐一塊兒讀書了,娘,娘,我終於也能學識字了,娘,是大棗哥哥當夫子哦。”
婦人眉間一撚,牽著她的手往回走,“小暖,娘有話要交代你。”
“知道啦,娘。”女娃吐吐舌,脆生生地念:“和小姐在一起,不能搶小姐風頭,不能比小姐聰明,小姐會的,我不能比她還會,小姐不會的,我會了也要裝不會,我是丫頭,要眼勤手勤,可以多看,不可以多說,還有,還有……”說著說著,女娃的聲音低了下去,抬眼瞟了瞟娘,噘嘴道:“還有什麼,我、我忘了。”
婦人歎了口氣,“小暖,娘說一遍,你就能記住,你很聰明,娘知道。可是,說著容易,做起來難,記在心裏,也要放在行動。小暖,以後不要再叫尉遲總管大棗哥哥了,他現在是有身份的人,見了他要恭敬本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沒大沒小,聽見了嗎?”
女娃噘了噘嘴,清亮的水眸布滿迷惑,“為什麼?那小姐也不能叫他大棗哥哥嗎?”
“小姐可以,你不行。”
“哦。”女娃耷拉著頭,更高地噘了噘嘴,“我知道了,小姐能做的事,丫頭不一定能。”
婦人又歎了口氣,拍拍她的頭安撫,“小暖,你現在年紀還小,有些話說了你也不一定懂,你要記著娘的話,少走彎路才能少受苦。”
“哦。”
“好了,娘去膳房看看,你去看小姐醒了沒。”
“哦。”
女娃一邊踢著石子,一邊穿過亭台樓榭,走向蘭舟閣。
“小暖,這麼早就來了。”一個丫環端著盆水出來,看到女娃,笑著招呼,“小姐要睡到中午才醒呢,你先去玩兒吧,有事我會叫你。”
“不行,我要在這兒守著,當丫環的第一條,就是不能偷懶,我娘說不能從小養成壞習慣。”
“嗬嗬,這麼小就學會教訓人了。”丫環擰著她臉逗道,“行,你願意守就在這兒守著。喏,我屋裏有個沒繡完的荷包,你去幫我繡兩針,不要繡得太好,免得阿牛看出來不是我親手繡的。”
女娃刮著臉羞了羞她,蹦跳著走進拱門,找到擱在幾上的荷包,拈起繡花針有模有樣地繡起來。片刻工夫,荷包上就現出了一對栩栩如生的鴛鴦,她滿意地舉起來看了看,而後似想起什麼,眉眼一彎笑著拿起針又在荷包上縫了幾下,再舉起時,毛色濃密豐滿的鮮活鴛鴦就變成了掉毛長斑的癩頭野鴨。
放下荷包,她開始在針線筐裏翻翻找找,挑出幾條碎布,剪剪拚拚縫縫,做了個長約一尺寬約二寸的布袋。她舉起布袋左看右看,不太滿意地皺皺眉,然後換了根紅線,在布麵上左繡右繡,一粒兩粒三粒紅棗就顯出了端倪。
四下裏緩緩歸於沉寂,透過窗欞灑進來的陽光在空中投下了幾縷塵柱,細不可辨的塵粒悄無聲息地沉澱,就像不知不覺間流逝的時光。
“小暖——”
突然,門外傳來喚聲,女娃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將布袋卷成卷放回針線筐,跑出門。
“小暖,小姐起來了,我們一起過去吧。”
“嗯。”
不知那人說了什麼,女娃笑起來,笑聲如風鈴,一串一串蕩開,牽引著人心也隨之輕舞飛揚。
天暗下來時,門外突然響起急促淩亂的腳步聲,隨著“砰”一聲響,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絆著門檻跌進了屋。她的腳滑了兩步後扒住了地麵,可是,尚未完全站穩,她又抬腳衝向了針錢筐,從中抓起一樣東西,又以極快的速度七搖八擺地衝了出去。
她跑得很急,分秒必爭,好似稍不用心就會追趕不上什麼目標。
“大棗哥,等,等一下。”
氣喘籲籲中,她喚住了前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