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歲月染上風霜的婦人臉色凝重地望向他,字字清晰:“尉遲當家,請隨奴婢出來一下。”
蒙著頭的她立刻拉下被子叫了聲“娘”,可是平素慈愛的娘在這時卻一臉嚴厲,將她的話全瞪回了肚裏。
她求饒地抓住他的胳膊搖了搖,他站了起來,按住她的手捏了捏,而後走了出去。
門外,是娘的疏離和堅持,“尉遲當家,今天是您和小姐的文定之喜,請自重!請尉遲當家以後不要再踏入這裏半步!走,恕不遠送!”
他筆直立著,不惱不怒,也不辯解,臨走前回望了一眼趴在窗台上的她,先前眼中的炙熱和情潮似已被凍結,望她的眼神就像望任何一個不牽動心緒的甲乙丙。
抓著窗欞,她的眼淚似斷線的珠子,滴答滴答濕了窗台。
“傻丫頭,真是越大越傻。”
返回屋的婦人摟著她的肩把她拖回被窩,她似木頭人般任人擺布,除了眼淚在流,其他部位全都僵了般一動不動。
“傻丫頭,聽娘的話,閉上眼睡一覺,醒了就什麼都忘了。”
娘摸出落在床上的扇子,打開來,對著她的臉,輕輕扇風。
沒有焦距的眼在扇子的搖擺中一點一點清明,然後,她一把抓過扇子,翻轉著看了正麵看反麵。
正麵畫著一座山,背麵畫著一條河。
看完之後,她抱著扇子又哭又笑。
“娘,娘,他對小暖,是有一點情的。你看,這上麵畫的,是山是水,還有太陽,娘,這叫日暖山河。娘,他曾教我念過的,這是一首詩,一首詩,你聽我念,你聽我念!”
急切地抓著娘的胳膊,她胡亂擦抹著臉上的淚,眉眼彎彎笑著,聲音發哽:“情人送奴一把扇,一麵水來一麵山。畫的山層層疊疊真好看,畫的水曲曲彎彎流不斷。山靠水來水靠山,山要離別,除非山崩水流斷!”
看她癡癡傻傻的樣子,娘悲從中來摟著她哭起來,“傻丫頭,你這個傻丫頭哦,娘該拿你怎麼辦。大夫說過,你心肺不好,不能激動,不能胡思亂想,你再這樣不好好保重自己,萬一有個好歹,你叫娘怎麼活。乖,你安靜躺下,不要激動,不要胡思亂想。娘給你唱歌,你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娘,娘,你別哭,我聽話,我睡,我馬上睡。”
“乖,閉上眼,睡一覺就好了……”
咿咿呀呀的哼唱軟軟浮蕩,安寧靜謐中,她將紙扇抱在胸前合上了眼。
歎了口氣,娘抬手拭去她眼角殘餘的淚,然後試著想要抽出她手中的紙扇,可是她抱得那麼緊,試了幾次沒抽出,隻好由她去了。
默默看了好一會兒,娘挑了挑燈花,緩步走了出去。
遠處,紛亂的腳步聲突然響起,好幾撥兒,東西南北中五個方向都有,似有人結成了人龍在宅子裏呼喝急走。
一人大聲地嚷過來:“唐嬸,出大事了,小姐被人劫走了!小半個時辰前,有個黑衣蒙麵人衝進小姐閨房將小姐擄走了,那人還打傷了小翠,你家小暖沒事吧?”
剛入睡的小暖立刻驚醒,一翻身就趿著鞋奔了出去,扶著門框,她的臉色在鹽白的月光下顯得蒼白無比。
“等等我,我也去!”
可是,她去了也沒用。
經過一夜的奔波搜尋,宅內宅外,城內城外,隻影不獲。
天明後,秋天似在一夜間降臨。
落葉鋪蓋在小徑、假山、亭台、屋簷之上,風起時,黃葉呼啦啦被卷起又拋下,徒留一宅的蕭寂。
在幹冷的涼亭秋風中,他筆直挺立,袍擺翻飛,雙眼望著亭下石子路的盡頭,眼中隱隱似有期待。
隨著腳踩落葉的聲音從假山後響起,她出現在了路的盡頭。
看到他,她腳下一滯,清澈無憂的眼眸不知在何時染上了輕愁。
遠遠的,他抿了抿唇,問:“你找我?”
“嗯。”她垂下了頭,聲音苦澀,“聽他們說,你的婚禮必須如期舉行。”頓了頓,她似下了決心,又迅速抬起頭,勇敢望向他的眼睛,“因為小姐失蹤了,所以,這回你不是娶妻,而是納妾。”
說到“妾”字,她的嗓音顫了一下,而後,嘴角一彎,笑起來。
隻是,那樣的笑,在秋色紛飛中,顯得竟是那麼蒼涼。
不容自己膽怯,她鼓起勇氣將話一次說完:“如果,你臨時找不到人納,你,可不可以納我?”
他沒有吭聲,目光似一條直線,在她身上纏來繞去打了無數個結。
未得到回答,她神色一黯,自嘲地勾起嘴角,一邊笑,眼淚卻撲落落掉下來,“是不是,連妾也必須得是小姐的身份才可以?我,我……”
她猛地轉身,揪著胸口往來路返回,每一步都似拖著腳在走,耷拉雙肩的背影單薄得像一張紙,好似風再尖厲點兒,她就會被撕碎成翻飛的紙屑。
他別開臉,望向枝疏葉零的樹梢,露在衣領外的喉結快速滾動了一下,眼中似有微瀾湧動。
在喉結第二次滾動之後,他終於開了口:“並不是每個小姐都可以。回去準備一下,三天後,我娶你。”
她背影一僵,而後“嗯”了一聲,沒有回頭,兩手不斷抬起在臉上擦著什麼,而後拐過彎消失在路的盡頭。
天黑了,還是那一盞一盞的紅燈籠被點亮,隻是經過了風雨,燈籠的紅不像以前那麼濃豔和喜慶。
整座宅子仍籠罩在一片燈籠的海洋,卻顯得灰撲撲的,蒙了塵一般。
道賀聲恭喜聲夾雜著各式各樣的笑聲,從前方一波波傳來,穿過池塘殘荷,鑽進喜房。
說是喜房,卻不見大紅的嫁衣大紅的蓋頭大紅的床被大紅的蠟燭,妾和妻的待遇,從一開始就天差地別。
她穿著一襲綠腰裙,安靜地坐在床沿,手裏的手帕被扭絞在指間,指節微微發白,她很緊張,也很不安。她的嘴角不時浮現飄忽的笑容,初為新婦的喜悅和忐忑不斷交織,織出一臉的嬌紅。
他推門而入時,她立刻站起來,飛快掃他一眼,忙又低下頭,臉上的紅暈齊刷刷湧向耳際,僵硬得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安放。
他站在門口,掃了一圈臨時布置的喜房,眼神幽暗,表情嚴肅。
感覺到他的不悅,她咬著唇抬頭。
“你、你後悔了嗎?”
“我從不做後悔的事。”
一邊說,他一邊將身後的門合攏,而後走向她,牽著她的手,走到窗前,彎腰衝著沒有星星的天空拜了三拜。
她愣愣地看他拜完,眼淚迅速在眼眶凝聚,“你,不必這樣。”
他沒有回答,抿著唇看著她,直到她含淚也拜了三拜,他才扳過她的身體,後退一步,朝她也拜了三拜。
她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咬著唇別開臉拚命抑製喉間的哽咽。
“傻瓜。”
輕歎著,他抬起大手勾過她的脖頸,將她的臉摁向他的胸口。
壓抑的哽咽終於轉化為有聲的低泣,眼淚似條河,流進他的心底。
他微合著眼,抬起她下巴,嘴唇似輕柔的羽毛般覆上她的,她的淚,很快就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緊張的羞澀,還有莫可名狀的期待。
似想起什麼,他鬆開嘴,反手勾起桌上的小酒壺抿了一口,然後重新覆上她的唇,將酒哺入她口中,抱著她走向床鋪。
在放下床幔的同時,也吹滅了桌上的蠟燭。
夜,深沉,掩住一切不該有的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