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前世之旅(下)(2 / 3)

帕上是一首詩,字體蕭疏拙樸:“人人要結後生緣,儂隻今生結目前。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隻隨肩。”

剛繡了幾字,她又咳起來。

窗外似傳來隱隱的歎息:“唉,老爺去了也快一年了,如夫人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還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是啊,就是可憐了小少爺,那麼快活人見人愛的小家夥,要是沒了爹又沒了娘,以後不知還笑不笑得出來。”

她手一抖,針終於紮進食指,鑽心的疼。她茫然地抬頭,望向窗外在草地上和小貓玩成一團的小家夥,眼睛一痛,卻是流不出淚來。

“你那麼強,怎麼能那麼輕易就死呢?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說你死了,我也不信。隻是,我這樣子,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你回來。”

當眼睛落向牆角那兩隻雕花木箱,她眉眼一彎笑起來,“你這麼久不回來,你可知道我一共繡了多少條手帕?你看到了不知會不會嚇一跳。嗬嗬,如果你帶回的小玩意兒比我的手帕少太多,我也會懲罰你哦。”

她一個人癡癡傻傻地說著,就好像那個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人就在眼前。

突然,破空聲傳來,有個東西“錚”一聲釘上了她身後的牆。

她茫然地望去,那插在牆上的好像是一隻飛鏢,鏢下釘著一張紙,紙上隱隱透著墨跡。

愣了好一會兒,她才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過去,用力拔那隻鏢。

可是鏢釘得太深,她費了好大的勁也沒拔下來,最後她小心翼翼地撕下那張紙,將碎片鋪在桌上,鋪回完整。

看清上麵的字,她立刻揪住胸口急喘起來,空洞的大眼在突然間被填充進了驚喜、不安和惶恐。

拉過銅鏡,抓過妝盒,她快速地梳了個髻,塗了點胭指,然後整了整衣裳,拉開門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急,每一口氣都間隔很久,有好幾次她不得不停下來抱著路邊的樹調整呼吸。

似怕被人發現,她專揀僻靜的小路走,一路上,一個人也沒碰到。

臨近後門,她慢下了腳步,摸摸發,理理衣裳,然後挺直了脊梁,調整好呼吸,從容地拐過彎,衝著看門的老伯微笑。

“如夫人,你昨天買的線又用完了?”

她點點頭,算作回答。

出了門,她向右走出小巷,左右打量一番後,走向一輛馬車,朝坐在車頭的青衣人福了福。

青衣人將頭朝後一甩,拉了拉韁繩道,“上車。”

依言上了車,她抱膝坐在馬車的角落裏,一縷陽光透過撩開的車簾照進去,隻見她的臉極白,眼極黑,牙死死咬著唇,額上凝出一顆一顆的汗珠。這樣的她,就似一個瀕死的人,強撐著自己去了一樁心願,好似隻要心願了了,她就會轟然倒地。

馬車出了城,立刻在郊外狂奔。

不知道駛了多久,天黑以後,她被帶進了一家客棧,青衣人給她要了一間房,然後駕著馬車消失在了夜幕裏。

進了客房,她合上門,沒有點燈就連人帶鞋爬上了床,然後扯過被子蜷縮在床角,坐了一宵。

天亮的時候,她眨了眨幹澀的眼,像個幽魂般走出客棧。

客棧外是商販雲集之地,不少鋪子已開門迎客,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響起。

她沒有目的地沿街慢走,眼睛貪婪地打量著周遭的景致,似想把每一樣東西都鏤進腦中,好像這些都是她曾經錯過的記憶。

在經過一個街角時,她頓住了腳,呆呆地擋在路中央,好幾個路人撞到她,她都沒感覺。

她揪著胸口,狠狠咬著唇,眼淚像水珠,慢慢溢出眼眶,慢慢滾落。

在她視線的終點,是一男一女的如花笑臉,男的赫然就是尉遲棗,而女的,他叫她“小舟”。

女的拿過一隻小撥浪鼓,舉到男的麵前,一邊轉著鼓柄一邊笑。不知她說了句什麼,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掏出一粒碎銀遞到小販手中。

隻要他稍稍抬一下頭就能看到不遠處有個臉色慘白唇色嫣紅如幽靈的女人,可是,他沒有,自始至終,他的眼中都隻有“小舟”,他連一分一毫的注意力也吝於奉給她人。

買完撥浪鼓,他們又買了對嬰兒戴的銀鈴手鐲,還買了把長命鎖,一包麻糖,兩根糖葫蘆。

走在陽光下,他們就像一對舉世無雙的璧人,所謂的天生一對,也不過如此。

嗬嗬,多麼的般配,無比的耀眼,無比的榮華。

原來,他也會常常笑啊,之前他之所以不笑,原來是因為她不是那個可以令他笑的人啊。

原來,他也可以時時那麼溫柔啊,可是那樣的溫柔,真像一把刀,戳得她好痛好痛。

跟在他們後麵,她抖得站不穩腳,陽光那麼暖,她卻覺得好冷,好冷。

然後,她看他們拐進一條巷,進了一幢門。

門內,傳來撥浪鼓的“嘭嘭”聲,還有嬰兒的“格格”笑聲。

“小舟,小丫頭越長越像你了,你看這眉毛這眼睛這小嘴兒,唔,來,讓爹爹親一口。”

“格格——格格——”

“別鬧,你的胡子紮到她,一會兒又要把她紮哭了。”

“哦,不讓我的胡子紮她,難道她娘想代她受紮嗎?唔,這主意不錯,我的結發嬌妻,我的小娘子,來,讓夫君親一口。”

聽到“妻”字,緊貼牆壁站立的她腳下一軟,終於歪倒在地。

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見,兩眼空洞地撐著地麵站起,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天空一下子陰沉起來,烏雲從天的盡頭壓將過來,很快就飄起了雨。

她渾然不覺地走著,有好幾次被奔跑躲雨的人撞倒,她撐著地站起,繼續機械地在雨中艱難行走。

當街上空無一人時,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了她自己,她茫然地望了望天,腳下一晃就倒了,這一次,她再也沒爬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輛馬車疾駛而過,在經過她身邊時,馬發出一聲嘶鳴,一個男人跳下車,掀開以臉覆地的她,連叫了三聲“大嫂”,然後快速將她抱上車,駕車狂奔而去。

濃重的藥味兒在空氣中彌漫,可是即使灌下再多藥,她也無力回天。

劇烈的嗆咳之後,她悠悠睜開眼,看到那個喂藥的人,她嘴角一勾,笑得如夢如幻,“大棗哥,你終於回來了。”

喂藥的手一滯,一個沉痛的低啞男聲響起:“大嫂,我是延之。”

“哦,延之啊。”她應了一聲,可是應完,她卻又抓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拉到臉頰,閉著眼蹭了蹭,滿足地笑,“大棗哥,你回來了,真好啊,我好想你,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聽她癡癡地說出無數個好想,喂藥的手再也不忍抽出來。

“我就知道你不會死,你這樣強的人,怎麼可能說死就死?嗬嗬,你不回家,是因為我嗎?你後悔了,是不是?我知道,你當初娶我,是權宜之計,可是我心甘情願,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是當排名第十八的小妾,我也願意嗬。我知道,小姐是獨一無二的,我娘從小就對我說,小姐可以的,丫環不一定就可以,小姐可以當你的妻,我從來都不可以。我一早就知道,可是,可是看到你對著小姐說結發嬌妻,我這裏好痛,好痛好痛。”

說著,她將他的手從頰上挪到胸口,“你摸摸這裏,是不是裂了?真的好痛好痛嗬。”

“大嫂,不要說了,我去找大夫。”

“不。大夫來了也沒用,從小算命的就對我娘說我活不長,看來是真的了,等我走了,你就回家來吧。對了,在接小姐回來之前,你把屋子收拾一下,那幾箱子的手帕,小姐看了會不高興,你全扔了吧。還有,你以前給我買的小玩意兒,能不能不要扔,都讓我帶著走,好不好?你也曾想過我呢,我該知足了,我偷來了好幾年的快活日子,真的好快活。”

“大嫂,不要說了。”男聲哽咽地阻止她。

她愣了一下,又笑起來,“嗬嗬,好,我不說這個,我說別的好不好?大棗哥,你相信人有來生嗎?如果有來生,你千萬不要讓我遇見你,你要躲我躲得遠遠的,好不好?嗬嗬,你知道的,我很粘人,我怕我一見到你,就會粘上你,讓你怎麼也逃不了。我真的好怕嗬,我怕我又會像這輩子一樣,貪心地想留在你身邊,貪心地利用一切機會賴上你。我不想再像這輩子這樣再看到你後悔,我不想你再像這輩子這樣有家卻不回。大棗哥,我們來個約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