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她走到球架旁,那裏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所看到的一幕隻不過是她無聊的幻想。風吹著沒過腳踝的野草,空空的沒有球網的球架,鏽跡斑斑。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很快學生和老師們就會忘記這件事,也許過不了多久,衛嘉南會忘了莫淩,莫淩也一樣。但是這個球門應該不會忘記。它不同於其他的球門,見慣了追逐奔跑,廝殺搶奪。它所能見證的,除了陽光風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無聲地讓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該馳騁在這裏的腳卻任憑它荒蕪;那些本該執子之手的誓言卻任憑它生鏽。
在他們最美麗的年齡裏,青澀被包裹,激情被封鎖,欲望被埋沒,等到允許自由的時刻,一顆心都蒼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點兒火熱。
她抬頭看著因為厚重的烏雲,而顯得緊緊壓著地麵的天空,它是那麼伸手可及,簡直就像一個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麵是裝了鐵條的圍牆。
這學校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監牢,凡是進來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換能夠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那一年的夏天好像特別的漫長,賀崇愚的生父來接她去他所在的城市裏住了一個月。那個城市靠近海邊,說起來,那不是個以海濱聞名的城市,卻是一個讓許多人尋夢的都市。許許多多的戲劇在那裏上演,許許多多的男主人公曾目光堅定地說:“我要在那裏闖出一番屬於我的天地。”
那裏有華麗的大廈,璀璨的燈光,各種膚色的人群,離地麵最高的酒吧……不管是喜歡複古的,還是典雅的建築,都可以在那裏找到倒影。
爸爸住的是公司的宿舍,和別人共用樓下的廳,房子也有些舊了,他和他的太太以及女兒都對賀崇愚好得過分,也許是因為她本身也彬彬有禮,乖巧可愛。第一天,給她放好洗澡水回臥房的章太太對丈夫說:“這女孩真是可愛得像個洋娃娃,我都忍不住喜歡呢。”
爸爸很得意地說:“那當然,那可是我的女兒。”
大部分時間都是由章太太和她的女兒陪同賀崇愚到處玩,他們不是有錢人家,許多高級的地方自然都是進不去的,但是隻在外灘轉轉,拍拍照片也讓她非常欣喜。可是相比起繁華的外灘黃浦江,她還是特別特別想去看東海。
一個周末爸爸特意帶賀崇愚去看海,他知道女兒曾經有三個夢想,就是在草原上騎馬,在天空中滑翔和在大海裏遊泳。爸爸一向繁忙,女兒在的那個假期他也沒有抽出多少空來陪伴,這天已是額外的開恩。可偏偏還是個陰天,他們搭車出發的時候,雨剛停,而且不知道何時會再下。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出發了,車子的輪胎碾過積水的泥潭,濺得一身泥漿。去海邊的經曆一點兒也不美好,可是賀崇愚依然被感動了。從她記事起,爸爸從來都是嚴肅而帶著些微適度的慈祥,但從來不兒戲。那天他們兩個人倒了許多趟車,最終到達海岸線的時候,他像個大猩猩一樣地捶胸歡呼,盡管天是那麼渾濁,海水是那麼肮髒,太陽像一隻冷漠的眼睛——他們還是快樂極了。
他們在一個人都沒有的海岸線追逐,衝成群的海鷗吹口哨,攆爬在沙灘上的拇指大的螃蟹,不等有人靠近它們全都鑽進手指粗的洞裏,兩個人惡作劇地把洞刨開,把它們都挖出來,裝在塑料袋子裏帶回家去。不遠處的蘆葦有一人多高,看上去好像離他們很近,可是爸爸說,其實它們在相當遙遠的地方。
“在哪裏?”
“地平線上啊……再也沒有比地平線更加遠的地方了,你可以去草原上騎馬,也可以去天上滑翔……但是你永遠也到達不了那片蘆葦所在的地方……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的奇怪……看到的往往不是真的,至少不是最真實的。”
父親這話給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一直堅持那次旅行是自己一生中見到過的最美的大海。多年後長成青年的她都記得,蘆葦,陰天,螃蟹,像隻眼睛的太陽和渾濁的海,古老而蒼涼,是宇宙間真正存在很久的見證。可是她的朋友完全不這麼覺得,有人發給她一套幻燈圖片,圖片上的是馬爾代夫群島,一個天堂一樣的地方。那裏碧藍得讓人瘋狂的水,輕得飄在頭頂上的天,靜止了的時間和腳下透明的地板……那是完全讓人忘記了呼吸的童話世界,但不是“她”的大海。
你知道嗎,在這樣一個地方,也許,所有不可能的,被嘲笑的想法都是成立的,當然,也包括對一個人的思念。
這世上為什麼要有希望呢?難道不是因為潘多拉把盒子裏的惡魔放出來了嗎?如果沒有那麼多不可能……希望又如何誕生。
從父親那裏回到了屬於她的城市中,賀崇愚馬上迎接了新的生活。她的新學校——勉驊中學是一所由一百多年前的建築構成的名校,相當古老。這所中學的曆史足以和爸爸所在的那個城市相抗衡,她猜是這樣。老師學生都引以為榮,可她不覺得有什麼好自豪的,因為房子太舊了。
他們這群新生都暗地裏給學校裏的流金樓加了個“破”字,叫“流金破樓”,從她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希望它快點兒消失,哪怕變成一堆廢墟,也比現在這樣子好得多得多。
“流金破樓”是專門給老師們辦公用的,隻有兩層,可卻是整個學校裏,最昂貴的物品集中地。雖然外樓又破又灰暗,可是裏麵高新科技的玩意層出不窮,空調兩年就淘汰了,冰箱和彩電都一應俱全。辦公室的每個門上都用十分漂亮的牌子標注著教職員的名字。走廊上的燈光,總是強烈得過分,讓人頭暈目眩,這裏采光非常差,無論多麼晴朗的天氣,陽光永遠隻能夠照到樓的門口。每個走進來的學生,總是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因為稍微一點兒動靜,就會弄出很大的回響。
樓梯是木製的,踩上去會嘎吱作響,上了樓,一抬頭,就能看見很明顯的一個房間,門口牌子上的字寫得鬥大:“青春期心理谘詢課”。
她永遠忘不了在這幢樓裏看見她的蘇依時的情景。每回當她無數次地想要忘記他,那一幕總是教她再度回到他的身邊去。
而她的蘇依,一直都是孤獨的一個人,沒有任何朋友……
他第一天在勉驊報到,看到寫有自己名字的桌子,就坐了上去,然後把書包塞進抽屜。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的他,當然引起了一個女孩的注意。她是那麼欣喜若狂,幾乎要喊出聲來,可是她沒有,當他坐到她後麵去的時候,她趕緊回憶著他的衣領,他的發根,他的肩膀,連老師進來點名都渾然不覺。
開學的第一天,班裏每個學生作自我介紹,輪到他的時候,他站上去,剛說了一句:“我叫衛嘉南……”然後老師就替他把所有的介紹都說了。
老師說:“這就是我們全班在錄取時,成績最差的衛嘉南。因為他母親跟校長的關係實在太好,我無法拒絕他進入這個集體;我感到對不起你們,你們都是優秀的孩子,憑著自己的實力,成為我們學校一員的勝利者,我卻讓你們與這樣一個通過不公平競爭進入的人朝夕相處,首先我向你們道歉。”
老師說完,深深地欠了欠身。
下麵一片寂靜,真的,靜極了。接著,開始喧嘩。一群和他一樣大的孩子,憤怒地瞪著眼睛,揪著眉頭,但是他們不是針對老師的,老師的這番話為她日後在學生當中贏得了絕對的尊敬,在全班人的心目中,她一方麵是一個敢於向學校反抗,說出其他老師所不敢說的話的英雄;另一方麵,她是一個能夠向幾乎謙卑等待宰割的學生彎腰道歉的長者,還有什麼能夠改變她的地位。
老師繼續說道:“但是不要忘記了,雖然他的母親可以利用權力將他送進這個班裏,卻不能利用權力阻止你們比他強。他或許比較幸運生在那樣一個家庭,但是卻不能以此淩駕在你們之上!你們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你們比這樣的學生優秀得多!”
……如果蘇依寫日記,那麼他的日記裏一定不會出現她的名字,因為她對他來說是一段空白,盡管共處一片天地時,她的視線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背影……
賀崇愚很吃驚,他明明很優秀,優秀到連還沒教過的方程都可以運用自如,為什麼會是成績最差的人?或許他在考試時發揮失敗了,可是,這和老師那番話有什麼關係?不管怎樣他是一個被遷怒的人,而他才十三歲。
她的蘇依走下講台的時候,眼神曾和她一度相撞,而又麵無表情地別開了,難道他以為她是和那些學生的想法一樣嗎?賀崇愚急得想和他分辯,可是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她隻能用視線默默地看著他走過她旁邊,回到最後一排去。他的衣領和肩膀,頸窩和發根,就從此都在她的視野裏消失掉了。
結束了報到後,每個新生都要去財務處繳一些雜費。財務處就在“流金破樓”的一樓,因為知道得晚,而且沒有帶錢,所以第二天她去繳費的時候,剛好是周末。學校裏安安靜靜的,一個走動的人都沒有。
她走到了流金樓的走道口,今天走廊裏顯得特別安靜,光線特別暗,裏麵,一陣陰森的氣息撲麵而來,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像踩入地獄那樣小心翼翼地踏進去,盡量放輕腳步。
沿著熟悉的路線向前走著。隱約聽到走廊那頭傳來“嗵嗵嗵……”的聲音,像一個人的跳躍。走廊裏因為太暗,所以顯得那頭的出口尤其亮,亮得刺目。她看清楚的那一幕,是衛嘉南,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書包斜挎在肩上,單腳在走廊盡頭的陽光下跳方格子。他掏出一把石頭,掂著掂著,然後全部撒出去,跳一步,撿一顆,直到全部再次被抓在手裏。
他蹲下去撿石頭的樣子,像極了她在海邊和爸爸一起挖螃蟹。
他撿起石頭,吹一吹,用手指擦一擦,拋起來用手接住,石頭和手掌裏其他石頭相碰,發出清脆滿意的聲音。
然後他站起來,繼續跳向下一顆……
當時的情景就是那樣,她在很暗的走廊裏,看著他一個人自娛自樂地玩耍,你知道,一個人完全沐浴在陽光下,不顧一切讓自己笑起來的感覺是怎樣的?
她也無法形容,更無法思考,就朝他走了過去。
白襯衫,黑褲子的少年,沒有發現陰暗的角落裏穿著白裙子的女孩,一手扶著牆壁,默默地看著他做這種簡單的遊戲。
那一刻她多麼想走上去,或者祈禱他手邊的石頭有一個沒接穩,跳到了自己的腳邊……像兩年前的某一個黃昏,那顆球骨碌碌地滾到了她嶄新的皮鞋邊,如果那個時候跟他講話,如果那個時候沒有把球還給他……賀崇愚怔怔地想著,或許我就這樣看著他,他也會注意到我……
就在她準備走出黑暗的時候,身邊一個房間的門忽然打開了,兩個人走出來,其中一個中年婦人握了握財務處長的手說:“那麼我兒子就拜托你們了。”
“好的好的,不要擔心。”
中年婦人看起來不太年輕,可是非常有氣質,像那種海外歸來的知識女性。隻見她抬起手招呼道:“嘉南,過來。”陽光下的衛嘉南彎下腰,收起石子,慢吞吞地走過來。婦人給他理了理衣領,按著他的肩說:“好好讀書,照顧奶奶,知道嗎?”
石子在他的口袋裏咯咯作響,他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婦人又按了按兒子的肩膀,他們一起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他與她再次擦肩而過,他還是沒有看見低著頭的她。
他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多少回了?賀崇愚仔細地想了想,她記得是七次,但那是在佳苑的時候,現在他們同班了,次數可能越來越多。如果不記下來的話,也許真的有一天她會想不起來是多少次。
記下來?她拿起一個本子,劃了一個一,可是又覺得這樣不夠正式,至少太潦草。於是她又寫上,九月三號一次。然而這樣她也不滿意,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回憶起當時在那麼多學生都小心翼翼走過去的那條陰暗的走廊上,他肆無忌憚的腳步聲,投擲石頭聲,還有安靜恬淡的笑聲都在那一刻就把她給牢牢地吸引住了。如果這些就任它那樣隨時間默默地流走,未免太可惜了。
她皺著眉,坐直了身體,試著寫了幾個字——
九月三號,流金樓非常昏暗的走廊上,我看見蘇依。他在玩撿石頭的遊戲,外麵的陽光很好,我能看清楚他,他卻看不清楚我……他笑得那樣燦爛,連我都忍不住想跟著笑。說起來昨天老師的介紹真的很過分,我看著他那樣冷漠地走下來,以為他再也不會笑了。
可是他依然在笑,真好……
就那麼自然的,賀崇愚開始記日記了,她發現自己和文字,和她的蘇依,都是那麼自然而然的,她從來沒有想過開始,也沒有想過停止或結束。
然後一切就在冥冥中有了定數。
大概是十四歲的時候,也就是進入這所學校的第二年,她記憶中那個穿白襯衫、黑西褲的衛嘉南,就消失了。他穿牛仔服的樣子在學校裏雖然突兀,可是她覺得挺好看的,在清一色的黑白兩色中間,那一抹牛仔藍令人心曠神怡。細瘦的褲管包著他並未發育完全的長腿,布料貼著大腿,仿佛就是第二層皮膚。底下的肌肉蘊涵著似乎能爆發的力量。果然,他的個子噌噌噌地往上竄,比很多同齡的男孩要高出整整一個頭,那些昔日以捉弄他為樂的男生,不得不有所顧忌,這次的顧忌終於是因為他本人,而不是他的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