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流金歲月(3 / 3)

“嗨,阿愚。”

“怎麼樣?”她不知道怎麼問。

“反正他們都知道了。”

旁邊的教務室傳來爭論聲,莫淩的父親是個十分高大而且脾氣很差的木匠師傅,拍桌子的肯定是他。

他們不約而同地朝那扇門看了一眼。

“他們大概在為你們倆誰該轉校而爭論。”

“她不可能讓我離開,如果可以我早就不會呆在這了。”很明顯衛嘉南指的是他母親,他母親今天穿了一件得體大方有漂亮流線型褶皺的絲綢裙子,配上珍珠項鏈,甚至可以出席晚宴。但是反觀莫淩的父親,一條厚重的牛仔褲上補丁重重,在這種情況下真理都有些傾斜,何況這件事根本不存在真理的問題。

“我父親也不會,他費了好大勁才讓叔叔把我弄進來。”莫淩胸有成竹地說。

的確,她的木匠父親是摔門而去的,順便揪走了他女兒。那條走廊從沒這麼沸騰過,莫淩罵著粗口和父親抗衡,學生們人聲鼎沸地圍在周圍看好戲,教務主任氣得叉著腰轉圈圈,惟一冷靜的隻有衛嘉南的母親,“你又給我惹事,別以為還有下一次。”她說。

“如果戀愛也算惹事的話。”衛嘉南麵無表情地說。

他母親給了他一個耳光……

賀崇愚嚇得目瞪口呆。

莫淩退學後的第三個禮拜天,賀崇愚到學校取自己的檔案簿。最前麵的圖書館正在改建中,必須從足球場繞過去。那一條小徑開滿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朵,藤蔓似的纏繞在兩旁的樹枝上,也落下一地神秘的色彩。她走上台階,習慣性地朝足球場的方向瞥了一眼。

衛嘉南靠坐在生鏽的球門旁,揚起一隻手朝天空中扔出一隻紙疊的飛機。天氣不怎麼好,陰陰的,像賀崇愚去海邊的那天。

她走到球架旁,那裏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所看到的一幕隻不過是她無聊的幻想。風吹著沒過腳踝的野草,空空的沒有球網的球架,鏽跡斑斑。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很快學生和老師們就會忘記這件事,也許過不了多久,衛嘉南會忘了莫淩,莫淩也一樣。但是這個球門應該不會忘記,它不同於其他的球門,見慣了追逐奔跑,廝殺搶奪。它所能見證的,除了陽光風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無聲地讓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該馳騁在這裏的腳卻任憑它荒蕪;那些本該執子之手的誓言卻任憑它生鏽。

在他們最美麗的年齡裏,青澀被包裹,激情被封鎖,欲望被埋沒,等到允許自由的時刻,一顆心都蒼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點兒火熱。

她抬頭看著因為厚重的烏雲,而顯得緊緊壓著地麵的天空,它是那麼伸手可及,簡直就像一個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麵是裝了鐵條的圍牆。

這學校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監牢,凡是進來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換能夠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賀崇愚躺在草叢裏,眼淚流下來,還沒落到土地裏就埋沒入發際中,她依然是自己承接了這些眼淚,涼涼的感覺;她看著天空,心想生命難道真的就是一場這樣的幻覺?城市裏的水泥地,難道真的無法生長出愛的樹木嗎?孤單的人,難道真的注定柔弱嗎?

衛嘉南的儲物櫃裏雖然沒有塞滿垃圾,可是一直荒蕪。自從賀崇愚下定決心以後,第一個禮拜天,她借了工具箱,一大早地穿著一身運動裝,翻牆跑到學校裏,偷偷地拿了門房的鑰匙打開教室門。把他儲物櫃缺少的釘子釘好。第二個禮拜天,她用爸爸給她刷牆用的藍色油漆,把那個儲物櫃重新粉刷了一遍,淺淺的天藍色,讓它在一排灰色的儲物櫃中看起來明顯得不得了。

刷好了,再把寫著衛嘉南三個字的名牌工工整整地貼上去。

第三個禮拜天,她藏了幾塊木板,先在櫃子裏的兩麵豎立的壁上釘上兩個長條的木塊,然後再把一塊量好尺寸的木板架在上麵,將儲物櫃分割成上下兩層。上麵可以給他放書本,下麵可以給他放衣物,這樣一來就方便了很多。每個禮拜一,她都會很注意他的反應,是不是不喜歡這樣的布置。他的儲物櫃突然發生變化,在他們班的學生裏引起過軒然大波,可是這樣的風波好像一點兒也沒波及到他本人。他很自然地開始使用儲物櫃,就像一直在用那麼自然。

不過不到一個月,賀崇愚發現他有個不好的習慣,一旦換了衣服,鑰匙必然遺落。看到他站在儲物櫃前摸了半天身上也一無所獲的表情,讓她覺得他也是個有孩子情緒的人;於是她又多配了幾把鑰匙放在他抽屜裏,壓在飯盒底下。一旦發現那裏沒有鑰匙了,就補上一把,以免耽誤他上課。

通過日記,她發覺自己一個學期裏,一共配了七把鑰匙。

她的蘇依可真是個健忘的人。

於是他沒有去追究是誰粉刷了他的櫃子,她則繼續通過新的方式,去給予他更多更多,不管是哪一方麵。

她發現他喜歡吃葷菜,不喜歡蔬菜。學校食堂裏供應的,又大多數是一葷三素,或者兩葷三素。而且連雞蛋都用來充當算葷菜,至於素菜,豆腐黃瓜也照使,好幾天都不換新花樣。十四歲的他個子拔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想了好幾個晚上,終於從媽媽那裏學會了一種可以將肉做成不會壞的鹹肉凍,味道很好,又不怕壞。隻要一蒸就可以像普通燒肉那麼吃,不蒸也可以當成別有滋味的葷菜。她為這個發現高興了好久,於是把做好的第一個成品迫不及待地放到他的儲物櫃裏麵去。

在他願意吃的為數不多的蔬菜品種裏,有一種青椒,屬於甜椒。用蔥,蒜,醬油,糖做調味料一起煲,做出來以後顏色是暗綠,有點兒焦,青椒皮皺皺的,她看他自己帶過,吃的數量頗多。在她的家鄉青椒都是用來切片做配料的,像這樣直接單炒她還真的沒見過,回去和媽媽一說,媽媽說這裏的人是有這麼吃的,可是她不覺得那樣有什麼好吃,她還是比較喜歡地道的家鄉菜。

在賀崇愚的央求下媽媽燒了一次糖醋青椒,她一向怕辣,於是準備了大杯的涼水握在手裏,懷著上斷頭台的決心用筷子夾了一個,閉著眼睛咬了一個青椒的小尖尖。媽媽不解地笑道:“既然怕辣何必點名要吃呢,真是……”

可是一點兒都不辣,還有些甜,有些澀,但是完全可以接受。就連那些小小的籽也燒軟了,可以輕輕地咬破,鮮濃的汁在牙齒和舌頭間打滾。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種東西,啊嗚一口吞掉剩餘的部分,馬上又夾了一個塞進嘴巴裏大嚼特嚼,可是這一個不同,辣極了。她準備的一大杯涼水都不夠喝,她眼淚汪汪地問媽媽:“這些青椒真的是一個品種嗎?”

媽媽說:“當然。”

她說媽媽騙人,“那為什麼有的辣,有的不辣?”

媽媽笑她,“因為有的老,有的嫩唄,這丫頭。”

“嫩的比較不辣嗎?”

“是啊,那些燒軟了的,皮皺皺的,就是還沒長起來的嫩青椒;皮光滑的,硬硬的,顏色亮的,就是老青椒,會很辣。”

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他碗裏的青椒皮都很皺,想必是嫩的居多,嫩的不辣,又甜甜的,多汁,味道果然比較好!難怪他喜歡。賀崇愚纏著媽媽問有沒有方法可以隻挑選到嫩青椒。

“那個沒辦法,我也挑不出來啊。”媽媽說完,回頭又去忙了。

星期天賀崇愚挽著菜籃子去菜市場,在每個青椒攤子前麵停留,隻挑選她認為嫩的青椒,無視小販暗中的抗議,湊了三十來個。回家關在小廚房裏,按照媽媽的方法,先把鍋燒得滾熱,不放油,把洗好的青椒倒下去煸炒,等到皮發皺,有一點點焦的時候撈起來,倒油,繼續炒,快熟的時候,加作料蓋上蓋子燜一會兒。

“怎麼樣?”

媽媽說:“好吃,嗯,嫩。”

她看著那三十來個皮皺皺的,軟軟的小東西,小心翼翼地全部裝入保鮮盒,汁特別多,為了怕灑出來,她特別包了兩層保險紙。

“你全部都帶嗎?”

“是呀。”

“一個人怎麼吃得了那麼多,留點兒給我們當菜啊。”

“明天我再炒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答應著,裹好保鮮膜放進手提袋裏麵。

“這丫頭,學會跟我們玩小心眼兒了。”

媽媽說著,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她笑了起來,她是會玩小心眼兒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兒。她有多少秘密,全都記錄在那本簿子裏,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

第二天帶著那一盒子的糖醋青椒她早早地到學校,然後剝掉保鮮膜把它放進他的櫃子裏麵。鎖上門以後,她又去檢查了一下他抽屜裏的備用鑰匙,嗯,非常好,還在。

中午的時候她看見他在吃那盒青椒,一個都沒有扔掉,吃得幹幹淨淨。他還真是愛吃這個東西啊。賀崇愚笑了,端著自己的飯菜從他身邊走過,坐在離他不近不遠的一個角落裏開始吃掉自己的雞蛋豆腐。

十四歲的男生們開始變聲,教室裏時常響起公鴨般的聲音,比如上課上到一半,老師提問,一個男生站起來,義正詞嚴地正說到高潮,忽然嘎嘰一個降調,把下麵坐著的同學們笑得不得了。

賀崇愚一邊笑,一邊茫然地想起她的記憶裏似乎從來沒有聽過他這個時期的聲音,他總是抿緊了唇,無論對誰,不是嗎?!

她好想聽聽他說話的聲音,就是那種最最自然的,毫不掩飾的聲音。

一旦興起某個念頭,似乎就很難壓製下去。她不知道該如何去讓他說話,並且得到他的聲音。恰好這個時候學校裏一部分人為了學習外語,開始使用隨身聽或複讀機,一個可以錄下聲音,一個可以四十秒反複播放,賀崇愚再次得到了啟示。

她從已經是高中生的表姐那裏借了小采訪機,答應好她一個禮拜後歸還。塞進磁帶後,她開始想問題並模擬表演。

“對不起,可以借一下你的筆記看嗎?”

不好,他肯定會覺得她是故意為難,因為有目共睹,他從來不記筆記。

“對不起,我有一道題不會做,能借你的作業看看嗎?”

這樣也不行,幹嗎別的那麼多尖子生不問,偏來問他?

賀崇愚設想了幾個問題,都被自己在下一秒鍾否決掉,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妥,她一邊背單詞,一邊不時地幻想第二天可能發生的情景,連媽媽推門進來都渾然不覺。

“你們快開校運會了吧?我們學校都開過了。”

媽媽是另一所學校的老師,賀崇愚忽然想了起來。

對了,可以要他報名參加校運會運動項目。

賀崇愚樂得蹦起來,把媽媽嚇了好大一跳。

“這丫頭,是怎麼了?”

“沒什麼,要開校運會了,我高興,嘿嘿。”

賀崇愚親親媽媽,第二天跑到體育組去借了報名表來,挨著個來問同學。

“你報個什麼吧,長跑好不好?”

她一個個地問下來,不時偷瞟兩眼角落裏的他,他沒什麼反應,依然埋頭看自己的書。

終於把這一組的人都問光了,隻剩下了他。她走到他的桌子前,拿著報名表忐忑不安地站定,手伸到裙子口袋裏按下錄音鍵,然後試探地問了句:“打擾一下……”

他頓了兩秒,抬起頭來直視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沒什麼表情。

“你可以在校運會上報幾個項目嗎?”

他的目光落到她拿著的報名表上,於是無言地伸出手,要那張報名表看。

原以為他會說“可以”,或者“那,我試試吧”之類的話的賀崇愚,隻好趕緊遞過表格,心裏有那麼一絲失望。

他拿了一支筆,在手指間熟練地轉著,筆尖和筆頭不時敲擊著桌子,發出“嘣嘣”的悶響聲音,最後,他捏著筆,在“鉛球”上畫了一個勾,寫上一個名字,然後就還給了她。

自始至終,他還是緊抿著嘴巴,一句話都沒說。

她慢慢地拿回表格,看著他低下去的頭和後頸窩,淺淺的發根,忽然有很多莫名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湧上心頭。

在家裏,她反複地放著那四十秒的錄音,除了她的兩句“打擾一下”,“你可以在校運會上報幾個項目嗎?”就是那單調的,重複的“嘣嘣”的悶響,仿佛這就是他的語言,與人交流的惟一方式。

他為什麼連話都不願意說一句,哪怕是一個單字的發音……她做了這麼多,看了他這麼久,不要說一句完整的話,就連一個字,一個發音都聽不到。

眼淚流下來,鹹鹹的,涼涼的,沒等落到地麵,她又一次承接了所有的委屈。

擦掉腮上的眼淚,她取掉耳機,算了,至少有這“嘣嘣”的聲……就當這是他說的話吧,也許,這比真的聽他說話要好得多,她可不想聽見課堂上那樣的公鴨嗓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