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賀崇愚又笑了,是非常會心的那種笑。她回過頭去繼續看小說,身後十分安靜,好像沒有人存在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回過頭,看到他果然睡著了,呼吸十分均勻,手臂彎曲擋在臉上,遮住眼睛,一條腿彎曲,另一條腿翹在那條上麵,十分嬉皮的睡姿。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陽光。在他們倆共處的畫麵裏,總是有陽光。細膩的陽光,輕輕柔柔地吻著這個少年和總是凝望他的少女,小心地收斂起強烈得足以灼傷人皮膚的熱度。
賀崇愚把書輕輕地蓋在他的臉上,蹲在他的身邊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悄悄站起來,揉揉發麻的腿腳。
曾經有一個上午,十五歲的她是那麼專注地蹲在十五歲的他的身邊,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觀察過他……
到了第三年,他們又麵臨著一次升學。聯考之後,學生會向學校發起了一個提案,邀請一些家長來和學生們一同參加聯誼會,算是緊張之餘的放鬆。學校同意之後,列出了惟一的一個條件——由學校方麵來決定家長代表的人選。
聯考的試卷正在緊張的批閱中,每個人都很關心自己的名次,於是這段時間頻繁出入閱卷室,幫助老師審批試卷的學生就成了炙手可熱的明星,每回午自修一結束回到教室裏,總是被打聽消息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幸運的是賀崇愚也是被圍的人之一,之所以說她幸運是因為她看見了自己的成績單,糟糕透頂,自從三年級以來她的總分就沒有進入過前十名,除了一些單科得到比較前的名次。班主任和數學老師大概對她很不滿意,但是一直壓抑。直到她爆出一個大冷門——把數學考成剛剛及格的分數,老師終於忍不住了。
她知道一場談話無可避免,但是不清楚用什麼形式。老師應該看出她心不在焉,也明白任何形式的談話隻不過是換湯不換藥。
聯誼會的前一天,學校已經和所有被邀請的家長通過電話,確定了出席名單。每個班裏都有兩到三名學生的父親或者母親被邀,自然那些學生就成為榮譽的焦點。
班主任也有所動作,她為家長們準備了一份禮物。
自修課上,她給每個人發下一張白紙,“現在我們做個畫圖的遊戲。”她說,大家都很興奮,因為打從幼稚園出來就沒怎麼玩過畫圖,說不定水平都降低到幼稚園以下去了,還不如嬰幼兒。“用我教你們的函數坐標畫這樣一副畫。”班主任在黑板上一邊示範著,一邊解說。
“橫坐標代表你們入學三年以來聯考的次數,以一厘米為單位。半年考兩次,三年十二次。”
學生們畫了十二個單位的橫坐標。
“而縱坐標代表你們每回聯考的名次,我們有三十六人,以兩毫米為一個單位。”
學生們畫了七十二個小格。
賀崇愚已經知道了她要幹什麼,停下筆盯著桌麵發呆,班主任的話仍響在她的耳邊:“現在我來按照學號報出你們每個人、每回聯考總分的名次,你們記下來後,將點標在相應的坐標上。”
她開始報第一個,某某,16、25、21、17……
賀崇愚雖然低著頭,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周圍每個人的表情,他們興奮而緊張,手裏的筆沉甸甸的,卻飛快地記錄著,然後迫不及待地在那個機械的坐標軸上尋找自己三年來的位置。有人沮喪有人樂不可支,班主任很快報到了她的名次:“賀崇愚,”她的聲音頓了頓,而賀崇愚知道她在往這邊看,“12、21、34、24、42……”
她的筆條件反射地記錄,她都有些憤怒地看著它們。
她還聽見周圍的人驚訝地瞪著眼睛。
“然後你們可以把這些點連起來,看看你們的走勢是進步,還是退步,抑或原地不動。畫完以後交給我。”班主任說完,就拿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教室,賀崇愚旁邊的一個家夥開始忙不迭地“複製”自己的那張表,以留下一份存根。
“嘿,我的是個等邊三角形!多麼巧!”一個家夥興奮地叫道。
“你怎麼說也算是進步了啊,看看我的,尾巴朝下栽,哎!”一個家夥安慰另一個家夥。
忽然有人嚎啕大哭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子漢哭得稀裏嘩啦,“隻有前十名的人才能繼續留在這裏念高中,一切都完了……”
她捂著耳朵,還是盯著桌麵。她還沒有把那些點連起來,但是她知道它們必然是一條下垂的曲線。
“讓我看看你的。”一個家夥拿走她桌上的紙,“搞什麼呀還沒連,我幫你連起來。”
她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和力量,“刷”地一下奪了回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用腳踩住。
那個家夥嗤笑一聲,轉身又去拿別人的。
“全部交給我!”班長拉開嗓子吼道。
……
放學以後她朝足球場走去,靠著球框坐在黃昏的太陽光裏,也不知道是在緬懷著什麼逝去的東西——她好像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什麼,不是嗎。她打開書包,拿出那份《月亮寶石》,細細地翻看著。已經很久沒有重溫過的東西,再看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涼。每個字好像都在嘲笑她,這不過是個連童話都算不上的東西而已。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都在控訴著那個世界的黑暗,而你的文字又能說明什麼?
是啊……她想自己也許會像那個女孩,用一根根小小的火柴,一個個小小的方塊字,去實現心中的希望,去描繪心底的思念。人們都同情她,可是她,終究還是幸福的吧。
她打開書包把小說放入,然後起身向校門外走去。
聯誼會過去後,在掛滿了裝飾物的教室裏,學生們繼續經曆新的模擬考試。但是同時另一件事情也刻不容緩,各大學校周圍文具店裏所賣的畢業紀念簿開始大批量地進貨,仍然導致供不應求。就算再怎麼苛刻的學校,再怎麼緊張的生活也好,三年過去了,需要留下一個紀念總是無可厚非的吧。
就算不是為了紀念青春,紀念回憶總可以吧。
一天第三節課下了的時候,任課老師剛剛走出教室,班主任忽然走了進來,大聲地說:“所有的人都不要出去,坐下來,把書包放在桌子上麵。”
大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看老師很嚴肅的樣子,都乖乖地通通坐好。
班主任說:“現在學習緊張成這個樣子,你們還搞什麼簽名留念,上課的老師反映說,一下課本子滿天飛,上課都收不回來,影響聽課情緒不說,你們還要不要畢業?”
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賀崇愚旁邊那個機靈的女生,偷偷地拿出一卷透明膠帶,輕輕地撕了幾條,把紀念簿貼到了桌子底下。
班主任繼續說:“要留紀念,畢業以後我專門抽一天時間讓你們寫,到我家裏去寫,我請客吃飯。現在忙,忙什麼,以後都不要見麵啦?我現在報名字,報到名字的人把書包拿上來給我檢查,我看到底有多少人在搞這個東西——太不像話了。”
機靈女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心地坐好。
賀崇愚剛抬起頭,就對上班主任的目光。
“賀崇愚,把你的書包拿上來。”
班主任淡淡地說。
她愣了愣,不敢相信第一個中招的居然會是自己。
她確實沒有那種紀念冊,因為她不知道誰值得她記住和想念。值得她記住的人,連話都不肯說,何況是寫上自己的星座,愛好,偶像,生日,血型,贈言……
可是書包裏有那篇小說……她還沒有來得及拿出來。
“來來來,不要磨蹭,快點兒拿上來。”班主任用指關節敲著講台桌麵催促著說。
她把書包交了上去,班主任慢條斯理地從大口袋翻到小口袋,她站在一邊,低著頭等待結果。
班主任翻到了那本文件夾,隨便翻看了下,見是不屬於應該出現在學校學習範圍內的東西,但也不是她目標中的留言紀念冊,猶豫了一下還是塞了回去,對其他睜大眼睛的學生宣布說:“確實沒有發現,好了,下一個。”
其他人鬆了一口氣,她也鬆了一口氣。
拎起書包,她往回走,無意中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他沒有低頭,也沒有看她,而是看著窗外,遮住額頭的劉海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透明的色澤。她頭一次發現,他的下頜是那麼尖細,鼻梁是那麼挺直。從講台到座位那麼短短的一段距離,她走了如此漫長的時間,直到第二個被檢查過的人越過她的肩膀,她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收回了目光,看著自己放在桌麵上的手指。在她坐下來的時候,那熟悉的“得得得”的轉筆聲音又響了起來……她豎尖耳朵聽著,覺得這樣單調的聲音又何嚐不是他一種安慰人的方式。
但是她沒有想到那本小說又一次牽惹出風波。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收拾書包的她被一個同學叫去辦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流金樓,她一邊想著會發生的事,一邊推開門。使她驚訝的是她的媽媽也在,而且坐在班主任老師的對麵。
她坐下後,目光無意中掃到放在她麵前的那個文件夾,封麵是非常熟悉的棕色。今天忘記收拾書包了,她下意識地摸向身側,可是空空如也的腰上提醒她,書包在教室裏麵。班主任平靜地看著她,指著那本東西說:“這個是什麼時候寫的?”
“是……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她分明沒有說謊,但是班主任和媽媽都不相信,“小學?”
班主任拿過去看,先用質疑的口吻說:“這怎麼可能是小學寫的?”然後又用堅定的口吻說,“絕對不可能。”
媽媽也說:“如果是你小學寫的,為什麼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小學的時候哪有空寫這個,還是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她隻好不說話,心裏默默地想著,是不是大人一旦發覺無法掌握自己的小孩,就會產生這樣驚慌的反應?
“現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你怎麼還有空分心出來寫這樣的東西?”班主任說,“就算是你小學時寫的好了,那時候就對男女之事那麼清楚啦,裏麵有些地方我看得都有一點兒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