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相信,班主任是有孩子的,這樣的女人,不正是旺盛地製造著愛情的年齡嗎?
班主任繼續對她媽媽說:“賀崇愚是個很害羞的女孩,總是不怎麼講話,恐怕就是消失一個禮拜,班裏可能都沒人會注意到。”
媽媽說:“我也沒有想到這麼多,她平時一個人在書房裏,我們都以為她在看書做功課……”
“現在十四五歲的女孩,是一個青春期,會特別叛逆,什麼早戀啦,胡思亂想啦,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啦,做父母的要特別注意觀察她們的舉動。”
“她一直很乖,我們也沒有往那些方麵想,不過最近我也發現她有很多心事,不跟我們說……”
走出辦公室後,她沒有和媽媽一起回家,堅持說還要打掃衛生。媽媽沒說什麼就先走了,她一個人則在足球場一直坐到六點半。
隔天她就逃學了,那天正好公布數學成績,她的卷子放在空空的桌子上麵,鮮紅的筆在成績那一欄寫著“56”。同一時間,她爬上了高高的城牆,埋葬了那裏一隻死去的小貓,雖然她不知道它為何會死在這裏,這個城牆,又高又冷,連一點兒擋風的地方都沒有,為什麼它會跑到這裏來呢?
而她,賀崇愚,她為什麼會跑到這裏來呢?
這城牆,並不是這個城市裏最高的地方,當然更不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在這裏五十層以上的建築,少說也有三十座,她趴在古老的石磚上,任憑風將她吹得搖搖欲墜。想起昨天的社會課上,說有一個青年男子從“銀百”頂層跳了下來,砸在美食廣場正中央,嚇得在那裏悠閑用餐的有錢人四散逃竄。她聽老師這麼說的時候,很奇怪的是,她覺得好笑。
她說:“這個人根本不是有心想尋死,他一定是站在頂層,看著下麵的人,吃著生猛海鮮喝著人頭馬XO,看著看著就情不自禁地跳了下來,他跳了一半才想起來,自己這麼做是會死的,可是他轉念一想,我吃不成你們也別吃!於是就‘砰’的一聲,發生了報紙上報導的那種事。”
“你居然笑得出來,你這人的腦子是用什麼做的?”一邊的班長奇怪萬分地看著她說道。
賀崇愚聳聳肩:“早死早投胎,有什麼好難過的……”
她看著灰色的天空,城牆上的風好大,寂寞的青草,在她手邊肆意地生長著,這裏是它們惟一的樂園,不管是城市的哪一個角落,都是造出來的極樂世界,它們所麵對的隻有被鏟除的命運,她不明白,同樣是植物,為什麼人類是如此的不公平,賜予它們溫室和野外不同的待遇?
賀崇愚俯下身,聞了聞這些青草,那隻死去的貓,墓前同樣長著這種青翠欲滴的植物,繁茂一片。她情不自禁地對它說:“但願我死後,可以像你一樣地被野草包圍,而不是躺在冰冷的水泥包裏。”
下了城牆後,她就回了家,媽媽拿著話筒看著她進了門,吃驚得不得了,“你去哪裏鬼混了?老師和同學都從學校趕回來找你了。”
好奇怪,她不去學校,頂多是被當做生病了,為什麼大家要找她呢?
後來才知道,是班長看她沒去,火急火燎地去老師辦公室,說:“老師,賀崇愚可能會出事,因為昨天放學時,她曾經說過一些奇怪的話,說什麼男人跳樓,還笑了笑。”
老師嚇得麵無人色,連忙往章家打電話,家裏人也是一頭霧水,說她準時出的門,這樣一來更是炸了鍋。據班長仔細回憶說,賀崇愚的確講過一個男人跳樓,還說了早死早超生的話,班長那個家夥無意識中的添油加醋令全校師生轟動,滿大街地找一個叫做賀崇愚的人,雖然他們連她長什麼樣都一無所知,卻還是賣命地跑著,上演著一幕似乎很感人的同學友誼劇。
得知她平安回到家中一根毛發未少,學生們似乎有點兒失望。班主任留下來對她苦口婆心地進行教育,說人生可以有很多的路,考不上好的大學並不意味著失去一切,無論如何都不要選擇死這樣懦弱的路……她感到可笑極了,她什麼時候想過死亡?她又憑什麼就一定考不上好大學?
好不容易趕走了班主任,她趴在窗口看著黑下來的世界,媽媽推門進來,猶豫了一下把那文件夾還給了她。
“告訴媽媽,你真的有喜歡的人嗎,他是誰?”
母親的直覺真是敏銳得令人無可挑剔,可是賀崇愚禮貌地笑了一下。
“不,沒有的,媽媽,我隻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那麼這個是什麼?”
媽媽手裏拿著一個WALKMAN,那正是賀崇愚每晚都聽的那卷帶子,短得就隻有幾句話。她看了媽媽一眼,“啊,那個聽的卡帶呀。”
“那開頭的幾句話呢?”
她故意板起臉,“裏麵有男生說話嗎?”
媽媽沉默了一下,忽然微笑著摸摸她的頭發。
“早點兒睡,別忘了喝牛奶。”
不知道媽媽發覺沒有,可是,他對她來說不就是一個虛幻的人嗎,蘇依,她的蘇依,或許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是她的月亮寶石……誰也不是!
賀崇愚跟在班主任身後,踏上流金樓的二層。那裏有一塊醒目的牌子:青春期心理谘詢課。
“就是這裏。”班主任說,“進去吧,我打過招呼了。”
她把手放在這個梳著兩個整齊的麻花辮、幹淨整潔的女學生肩上,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時候出現心理問題是很正常的,隻要及時糾正就來得及。”
賀崇愚走進了那間屋子。
人,常常要為自己的快樂和失落找個理由。後來她知道,心理學上管那個叫做歸因行為,歸因的意義,是為了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一樣,有的放矢地解決問題,可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需要解決的問題,也不能為自己任性的行為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那屋子裏的心理醫生說:“你這可以算是一種報複性心理反彈麻痹症,就是說小時候被忽略得太多,長大後才會做一些歇斯底裏令人費解的行為來引起別人的注意。”
賀崇愚不大明白,她做了什麼歇斯底裏令人費解的事情了?又怎麼引起別人的注意了?班主任對醫生的話點頭,大概他們是指自己讓學校大部分人出動找自己的事吧?可是那不關她的事啊!她又沒有叫他們出來找。而且她隻是找個地方散散心,這也不可以嗎?
走出青春期心理谘詢課教室,下樓的時候,賀崇愚看到走廊另一頭的出口處,依然灑滿了昔日的陽光。她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來到那片陽光下,大概因為這裏靠近教職工材料領取室,所以地上有一些零散的粉筆頭,又有一個花壇,裏頭有些石子。她撩起裙擺蹲下來,撿起粉筆畫了幾個框框,又撿了些石頭,玩起當日看到他玩的遊戲……太陽曬得肩頭有些發燙,可是她的心裏還是冷冰冰的。
那一刻,賀崇愚總算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次歸因行為,她之所以感覺不到溫度,乃是因為她的心太冰冷,她的眼淚早在那次莫淩被迫轉學的時候就都被冰凍起來,在心底的最深處等待永遠不可能融化的那一天的到來。
勉驊的百年校慶到來了,這可馬虎不得。演出那天,由於陽光不錯,所以地點就定在大操場上,全校三千傻冒,搬著靠背的凳子從班裏拖到操場上。那凳子足足有百十斤重,老師說全部讓男生搬,女生去派發零食。那樣的凳子,兩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才能搬動一張,加上女生的凳子男生就得來回跑兩趟,這還不算,完了還要搬回來加上打掃衛生。
可是老師並沒有指定是哪個男生幫哪個女生搬,所以人緣好的女生,自然有很多男生幫忙搬,而人緣一般甚至可以說是人緣不好的,比如賀崇愚,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實際,要等閑下來的男生來幫忙,說不定演出都已經開始半天了。
她弓著腰,抓著凳子的腿朝樓梯拖著,忽然一個人影擋住了眼前的光,她抬起頭來,衛嘉南把外套搭在椅子背上,按著椅子的另一邊對她說:“站到上麵來。”
他的聲音已經不是幾年前那清清亮亮的童聲了,而是變得有點兒低,有點兒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變聲期的關係,還有點兒沙,有點兒啞。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抿緊了唇,等她挪位置出來。
一段樓梯,賀崇愚在上,衛嘉南在下,凳子的重量幾乎都傾向他那邊,她過意不去,可是又不能違背地心引力的規律,多分擔一些重量。
拖到大操場上後,隻見一向空曠的足球場破天荒第一次如此熱鬧非凡。衛嘉南把賀崇愚的凳子搬到了溫倩旁邊,“這不是賀崇愚同學嗎。”溫倩笑眯眯地說,“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才女。”
她奇怪自己竟也學會了客套,衛嘉南從溫倩手裏接過來一瓶礦泉水,灌著。溫倩看了他一眼,然後對她說:“哪裏,我怎麼會是才女,我記得你小學五年級就能寫出來十萬字的小說,要說才女,你才是呢。”
客客氣氣地說話的兩個人以及猛灌水的衛嘉南都忘了一件事,就是但凡大型活動,一旦確定了位置就趕緊坐下別站著,以免節外生枝。就在他們你來我往的時候,閑得身上長蛆的老師看見了鶴立雞群的三個人,嚷嚷著說:“有了有了,喂,你們兩個女生,還有那個男生,過來幫忙搬一下主席台的椅子,布置布置。”
賀崇愚一直不明白,既然是自己坐,為什麼不能自己搬,看這些老師四肢強健又不缺胳膊斷腿的,指揮的時候卻分外勤快。
他們三個人很有默契地彼此對看了一眼,然後同時“撲通”一聲,坐進了茫茫人海中,裝死。
這時賀崇愚看見了他的眼睛,她感到一片火熱。初秋的陽光還是很曬人,在她和他之間有條陽光的分界線,他坐在陽光下,而賀崇愚,坐在陰涼中。其實她屁股底下這張凳子才是他的座位,她本該和他換過來的……賀崇愚看著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像一個俗世中的人類,身上偽裝的殼慢慢的剝落,變成籠罩著一層光環的天使……陽光灼痛了她的眼,她趕緊低下頭揉著眼睛和太陽穴,昏眩的感覺,還有濕潤的淚水慢慢滑過手指。
中午的時候去圖書館的人特別多,但是去那裏的人都是衝著舒適的位置和寬敞的環境。吹著冷氣做額外部分的功課,或者戴著耳塞背英語單詞,很少有人會去拿書架上麵的書看。那天賀崇愚忽然心血來潮,站到一個櫃子邊去,看看有沒有自己想看的書。書櫃這邊要比座位那邊寬敞得太多了,她隨便走著,忽然看到架子頂端有一本藍色封麵的小說,似乎是現在比較流行的通俗版本。她掂起腳尖,想看看那種伊甸園式的愛情,可是卻夠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