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一位著名作家在自己四十一歲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來信,看了信他才知道,原來一直有一個癡心的女孩,從十三歲起就迷戀上了他,瘋狂地愛著他,她和他住同一座樓,是鄰居。可是作家竟從來也沒有一點兒對這女孩的印象。女孩每天看著他,想著他,生命裏的一切都隻和他有關。後來她搬走了,又偷偷地跑回來看他,對他身邊的女子,每天做的事情,寫的書籍了若執掌。偶爾的幾次不期而遇,作家欣然淡忘,女孩卻欣喜若狂。
那作家有一次邀請一位美麗的姑娘共度良宵,女孩說那就是她。可是三天後作家借故離去,女孩卻懷了孕,生下了他的孩子。為了撫養這個孩子,她成為交際花,居然又遇到了這位作家,被邀請回家過夜。可是那作家卻仍然沒有認出她來,隻當她是自己生平豔遇史中普通的一頁而已。一切都像一場夢,雖然女孩極力地想要使自己抓住他,卻終不得法,她心愛的人匆匆離去,帶著從未認識她的遺憾。那孩子死了,也許注定了和他有關的一切,她都留不住,於是,那女孩,也死了。
好像曾經開過的花,曾經燦爛過的流星,到了命中注定該消逝的時候,便是再強大的力量,也留他不住。
——茨威格《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
意料中的意外。
賀崇愚的高考落榜了。並不是她的分數不夠,而是,名額被限製,剛好到她的時候,截止了。
可是填寫誌願表的時候她卻獨獨隻填了一個戲劇文學院。
媽媽問她打算怎麼辦,她說不想複讀重考了,那時的複讀費用最好的班是一年一萬五千塊,還不包括生活費用。
她決定開始工作,在大家為她惋惜的時候,她得知衛嘉南和溫倩都一起被S城的名牌大學錄取,要前往就讀,而那正好是她的生父所居住的海濱夢幻城市。
於是她告訴媽媽說,她要去S城,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反正可以投靠那裏的爸爸,媽媽同意了。於是兩個月的暑假過去後,在許多學子踏上報到之路的同時,她一個人買了一張火車票,悄悄到了S城。
暫時借住在爸爸的家裏,省掉一筆不菲的房屋租金。在這個城市裏,什麼都很貴,能有片瓦遮身已經該感謝神明了。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衛嘉南就讀的F大附近的超市裏麵做收銀員。雖然離家很遠,但是卻離他的學校很近。每天先坐車,然後換乘地鐵,一路上看到的有趣的城市早起圖,也頗能提神醒腦。她喜歡在這個大大的城市裏步行,走得很快,穿過馬路,穿過街心公園。她幻想自己是那個穿紅裙的女孩,來到夢想裏的木屋前,有朝一日,等到屋子裏的人打開門。
超市修建得很可愛,像一個童話裏的糖果屋子,門口又正好有一棵樹。賀崇愚喜歡得不得了,每天的工作心情都如日中天,不太忙的時候還會輕輕地哼歌。同事都吃驚地看著她說:“你還真是心情不錯唉。”
超市每天都會運來新鮮的貨物,而她每次都會跑到門外幫師傅卸貨。工作的第二十三天,她看見了衛嘉南。他匆匆地走進校門,左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右手的手指彎曲放在下巴上麵,無心的思考狀。他的頭發長長了一點點,不再是平頭,而是柔軟漂亮的直發。發根有些蓋住,可是領子依然很挺括。
第一眼看到他,賀崇愚抱著色拉油的箱子站在了小貨車前,一直目送他走進學校裏。他沒有看見她,可是她還是覺得很幸福。反正這附近隻有一個超市,他應該會來這裏買東西的。
“怎麼了,搬不動?”卸貨的師傅見她站住,問了一句。
“不,搬得動。”她回過神來笑了笑,箱子真沉,她差點兒就把手上的重量給忘掉了。
晚上回到家,她打開行李包,拿出隨身帶來的那個存錢罐。存錢罐已經有了一些分量,足可見裏麵的紙片數量之多。時間流去,她已經不大記得最初放進去的紙片上寫了什麼,也許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打算公布這份感情,隻是任它在自己隱秘的角落中慢慢長大,開花結果,最終老去。
她一邊工作一邊補充自己無法上戲劇學院的遺憾。圖書館和書店,她隻要看見,都是必然進去的。無意中看到的好書,一定會很興奮地買下來。她的老板知道她想考戲劇學院而落榜的事情後,非常熱心地把家裏的藏書帶給她,那本來是老板為了熏陶兒子的文學情操,不遺餘力所購買的,可他兒子熱中迪斯科搖滾樂、街舞霹靂,哪有心思靜下來研究這些。老板一邊歎息一邊不亦樂乎地把書帶給賀崇愚,說就算送給你,也比放在書架上發黴了強呀。
在這麼多的書籍裏,她看到一本由茨威格所寫的《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由張玉書先生翻譯。故事說的是一位著名作家在自己四十一歲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來信,看了信他才知道,原來一直有一個癡心的女孩,從十三歲起就迷戀上了他,瘋狂地愛著他,她和他住同一座樓,是鄰居。可是作家竟從來也沒有一點兒對這女孩的印象。女孩每天看著他,想著他,生命裏的一切都隻和他有關。後來她搬走了,又偷偷地跑回來看他,對他身邊的女子,每天做的事情,寫的書籍了若執掌。偶爾的幾次不期而遇,作家欣然淡忘,女孩卻欣喜若狂。
那作家有一次邀請一位美麗的姑娘共度良宵,女孩說那就是她。可是三天後作家借故離去,女孩卻懷了孕,生下了他的孩子。為了撫養這個孩子,她成為交際花,居然又遇到了這位作家,被邀請回家過夜。可是那作家卻仍然沒有認出她來,隻當她是自己生平豔遇史中普通的一頁而已。一切都像一場夢,雖然女孩極力地想要使自己抓住他,卻終不得法,她心愛的人匆匆離去,帶著從未認識她的遺憾。那孩子死了,也許注定了和他有關的一切,她都留不住,於是,那女孩,也死了。
好像曾經開過的花,曾經燦爛過的流星,到了命中注定該消逝的時候,便是再強大的力量,也留他不住。
作家很吃驚很吃驚,他根本沒有想到暗地裏發生的這不為他所知的一切。雖然說他努力地回想,卻始終隻能想起來一些零碎的片段,對那女孩依然感到陌生。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竟然如此地愛他,深情不悔、矢誌不渝,令他的內心感到強烈的震撼。不過震撼不是愛,震撼再強烈,不過一晚而已。
就是這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看得她淚流滿麵。一個女人,13歲到30歲的短短人生,一直義無返顧地持續激情地愛著一個“從來也沒有認識過她”的男人。她情感的激流就像潮水般洶湧,從來沒有沉思與反省,她隻是如此謙卑地、固執地愛著,一絲讓對方回饋的念頭也沒有,文章中對這份感情的描寫令人驚訝地重疊於她的生活,而且這般相似。她在這裏的生活理性而孤僻,長時間堆積於心的激情和情感全部義無返顧地給了那一個背影。其實她和那女子都一樣,沉醉於非現實的空間裏,無法自拔。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往往多少有點兒不滿現實和逃避現狀的味道。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差距使空虛的精神隻好自欺欺人地在自我陶醉中得到滿足。
她想起一句話:我信,因為荒謬。正因為這一切都是非理性的東西,訴求的是她們的另一麵,因此才如同信仰般填滿空洞。可是,每當自己在黑夜中醒來,張開雙臂,卻無法擁抱他,他隻存在於幻想,是觸摸不到的羽毛,這無法忽略的真實感使她產生莫大的空虛——她愛著一個人,一個她也許無法擁抱的人。這是無望的感情,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因為它產生於虛無。沉溺於幻想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沉溺中偏偏保持了驚人的理性,這是多麼可笑的矛盾體啊!
所以,她為了緬懷自己的感情,仿照著茨威格大師的文字格局,寫了生平的第一封,永遠都不準備發出的情書——
“在每個寂靜的夜裏,在所有的人都沉入夢鄉的夜裏,我的手指尖輕輕地沿著你清秀的輪廓線在枕頭上遊走,溫溫柔柔,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愛戀。
在每個寂寞的夜裏,在每個寒風蕭瑟的夜裏,我用手指節輕輕劃過你的側臉,纏纏綿綿,眼中帶著深深的眷戀。今天夜裏,我坐在床頭,在寧靜的淡月下,提筆寫下了有生以來,第一封情書——給你,一個我永遠無法擁抱的愛人。寫給我愛的你,從來也不知道被我深愛著的你。這是隱藏在我心中最深處的一個隱秘但甜美的秘密,這是不為人所察覺的愛情,這是世人眼中荒誕幼稚的感情。但在我看來,親愛的,我對你的這份感情比這世界的一切都更珍貴。因為這種愛情沒有任何希望,不求任何回報,這是一份絕望而孤獨的愛。我沒有任何目的和條件地愛你,這和一個成年人那種物質衡量、遵循著市場交易式的愛情完全不同。
你會笑我嗎?笑我這種滑稽的癡嗔,小孩子氣的天真。可我並不覺得羞恥呐!因為我對你的愛從來也沒有像在這種天真的感情流露中表現得更純潔了。
現實生活中的我,是孤僻而少語的。我常常聽到身邊的人談論愛情,可是她們總是輕佻地把愛情看成兒戲,他們玩弄愛情,誇耀自己戀愛的經曆,比誰騙取別人的眼淚和感情更多。女孩子們對物質的極度追求多少讓我反感,我和她們毫無共同語言,所以,當她們相約著出門逛街時,我更情願一個人在安靜的書桌前想著你夜色般溫柔的臉。我把原來分散淩亂的全部感情,把我整個緊縮起來而又極度渴求的心靈都給了你。
我這樣地愛著你,你不用任何的付出,就得到了我純潔的愛情。你也許根本不在乎我這渺小的感情,你也許根本看不起平常人的愛。但是,盡管如此,我仍然要告訴你——愛,是人類最偉大的感情!愛有能創造一切奇跡的可能性!
怎麼,沒有人告訴過你嗎?也許,你出生的地方、你成長的地方,是那個無法容納它的孩子——那顆流星的天空,也許那裏沒有愛,沒有人撫摩和親吻你的臉,沒有人告訴你我們每個人都有權利得到愛和去愛別人……
你不必感到為難,我從不奢求你的回報,我隻想告訴你,你同樣可以被愛,你不是被拋棄的孩子,這世界上,隻要還有一個人愛著你,你就可以被拯救。
我多麼想擁抱你啊,我的愛人!可是你,幾乎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將永遠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這樣愛著你的人。這讓我如此甜蜜,卻又如此痛苦。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寫情書,寫給我永遠也無法觸摸到的你。我隻是想知道,在每一個漫漫長夜,你是否也會孤獨和寂寞?小王子說過,如果有人愛上了在這億萬顆星星中獨一無二的一顆,當他看著這些星星的時候,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所以,在那些漫長的黑夜裏,抬頭看看這片天吧,同樣的星空下,還有一個人,她在愛著你……”
轉眼到了年底,她收拾行囊回家過春節。因為趕上春運,火車特別擁擠。有的人無法擠上去,眼看火車駛出的時間到了,她竟然奮力地從窗口爬進去。賀崇愚雖然上了車,可是她的位置卻被占了。倒也並不是占的人不肯讓,而是因為車廂裏人群的密集程度,比沙丁魚罐頭好不了多少。坐在她位子上的人,想起身讓座,竟然一點兒也動彈不了。半年的時間,衛嘉南卻還是不知道她就在離自己如此近的超市裏。她也不急著去見他,隻要能夠在他身邊工作,她就很滿意。而且前來超市購物的學子中,有幾次也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衛嘉南”這個名字,證明他在學校裏是個風雲人物,而且很受崇拜。賀崇愚好高興,因為她見證了她的蘇依那段最最無力且灰暗的歲月,她不希望他再被那樣對待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回家去過春節,這麼擠的車,他一定擠壞了吧。
賀崇愚不由自主地為他擔心起來。
到家以後,在她第一時間給衛奶奶打電話拜了年,用順便提提的口氣問了一句:“奶奶,嘉南回來了嗎?”
“他今年要去出版社實習,回不來了,不過你放心,有我的媳婦在呢,嗬嗬。”
“才第一年就去出版社實習了嗎?”
“對啊,倩倩也要去電視台報到,她報上去的欄目通過了。”
都這麼忙……掛掉電話以後,她想。這可能是他第一年不在親人身邊過春節吧,實習一定很忙,可不要累壞身體才好。
大年初四她就回到了S城,她算是回來得比較早的店員,F大還沒有恢複正常的上課秩序,他們的超市又主要做的是大學生的生意,所以和平時相比店麵都有些冷清。
盤點好貨櫃上的物品之後,賀崇愚就一直站在收銀台後。門被推開,風鈴清脆地響了起來,“歡迎光臨。”她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抬頭一看才發現是她朝思暮想中的人,“新年好。”她沒有吃驚,很溫和地對他說道。
驚訝的人倒是他,“阿愚,你什麼時候來S城的啊?”
“半年了吧。”
“一直在這裏嗎?”
“是呀,聽說你在F大裏麵讀書,我還在想可能會碰得到的。”賀崇愚指指貨架,“你要買什麼?”
“對了,我的民生大計還沒解決呢。”
他迅速找了幾桶泡麵和微波食品拿到她那兒付款。賀崇愚歎了口氣,溫和地說:“你果然過得很潦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