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
戰禦寇回到將軍府時,業已敲過一更的梆子。
一位清麗秀雅的少婦迎出戶來,張羅著為他打水洗塵,待一切打理完畢,才緊隨其後步入廳堂。
“娘吃過了嗎?”穩穩落座,他打量一下左右,習慣性地問。
“將軍,婆婆今日起封齋。”少婦畢恭畢敬地回答,對丈夫是完全的順從。
“又要封齋?”戰禦寇劍眉一攏,不悅地沉下臉,“阿羽,你也由著娘去嗎?她一把年紀,動不動封什麼齋?”
阿羽低著螓首,淡淡道:“婆婆的決定,妾身怎敢幹涉?”
“你——”戰禦寇本欲說幾句,心裏一陣煩躁,又閉上嘴咽回。香飄四溢的飯菜吃幾口頓覺索然無味,遂放下筷子。
“將軍,是否飯菜不合口?”阿羽招呼下人,就要重新再去準備。
“不用再做,我不餓。”他拂袖起身。
阿羽終於抬起頭,臉上一絲掛著驚訝,“將軍在校軍場忙碌整整一日,怎麼會不餓呢?”
戰禦寇回望著她,眼神十分複雜,許久,緩緩道:“阿羽,我身在公門本就極少歸家,你不必天天備好飯菜等候,該吃該睡照舊,莫要為此有所改變。”
阿羽眨眨眼,“夫君說的哪裏話,阿羽做的是本分,難道給夫君帶來了不便?若真是如此——阿羽會改。”
“不是這樣!”戰禦寇深吸一口氣,歎道:“罷了,你願意怎樣做就怎樣做吧。隻是,將來有天你厭倦這種日子——記住告訴我,我會遵守當初的約定放你走。”
“厭倦?”阿羽喃喃地重複,唇角微微一勾,“夫君說得太嚴重。能夠有個棲身之所,盡心服侍婆婆和丈夫,阿羽此生心願已足,又哪裏會厭倦?”
“即使你我不會是——”戰禦寇頓一頓,大手在那纖弱的肩頭輕輕一拍,不再看她,轉身離去。
接觸的短短一瞬,肌膚相貼帶來的並不是她所向往的那種灼熱情懷,而是飽含著太多太多無奈的壓抑——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空洞!
因為心冷,所以他是冷的,自然而然地,他帶給別人的溫度也是冷的。
阿羽幽幽的目光隨著他變模糊的身影而越發淒迷,任誰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麼……
一間黑壓壓、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淡淡的薰香繚繞。
戰禦寇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很熟悉擺設,一步步走來並未碰到任何障礙。
“娘。”他停下腳步後,低喚。
老人粗啞的嗓音響起:“寇兒,快到‘不惑’了吧?”
戰禦寇黝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劃過一絲微芒。實在是很熟悉的一句話。記得他在娶那五任正妻前,母親都曾這樣問他。無論他的回答如何,不久以後,將軍府便會操辦喜事。不過,自從第五任妻子溘逝以來,母親近十年都沒再提過類似的話。
何以——
“孩兒今年三十有七。”他據實以答。假如按老家的習慣算虛歲的話,確實離“四十不惑”為時不遠。
老人在黑暗中點點頭,輕咳幾聲。
“請娘千萬珍重。”戰禦寇關切至誠地說,“夏日鬱悶,極易內熱,我讓丫頭燉些清淡的補品,您一定要喝點。”
“何必又去浪費東西?”老人的語調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這一把老骨頭,能消耗多少?你成天在烈日下曬著,多補些才好。阿羽做了一桌飯菜等你回來,下次若是公務繁忙,就先跟她打個招呼,免得人家白忙一場。”
“娘說得是。”他沒有辯駁,恭敬地順承。
老人沉默半晌,突然一轉話鋒,“你已三十有七,照常裏早該是兒女滿堂。寇兒,你覺得你可對得起列祖列宗?為娘雖非——雖非你的生身母親,但撫養你長大,視如己出,實不願他日九泉之下無顏見你的雙親。”
“娘怎麼突然說這個?”戰禦寇濃眉一攏,覺得事有蹊蹺。
老人不理會他,徑自說道:“以前你娶的媳婦有的不賢,趁著男人在外麵東征西討就爬牆;有的則是福短命薄身不長健;還有的壓根兒……總之過去了,我即使不提你心裏也有數。這幾年沒再催,是因你自己提出要娶阿羽。盡管她身份低賤,抬不上官麵兒,好歹受恩於你,待在府中多年,算是個曉得分寸的女子。她清楚你的喜惡,為娘也放心。然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再賢惠恭順也不能抹煞一個無子的事實。”
“娘的意思——”戰禦寇一凜神,呼吸微促。
“你和她成親四年,沒有一子半女。”老人毫不客氣,一字一句冷冰冰道,“為娘年紀大了,等不了多久。你若孝順,就再娶房正妻,好傳香火。否則,為娘要以‘七出之條’命你休掉阿羽另覓佳人!”
“子女由來皆天意,豈可強求?”戰禦寇覺得哭笑不得。他能說的隻有這些,總不能抖摟出來——
他和阿羽至今仍未圓房吧!
“你是說理該如此?”老人下意識提音,尖銳地問。
“孩兒不敢。”戰禦寇強壓下心中的揪痛,不得不示弱。
“今日若不是蕭後差人送山參,為娘險些忽視了這件重要的大事。”老人捉摸一會兒,說道:“最近是不是突厥來人朝拜?”
“是,突厥使臣來朝。”戰禦寇頰上肌肉一抽,兩拳不由自主握得格格作響。突厥!疆場上打打殺殺近二十年,所向披靡,到頭來他卻永遠地輸給他們——可笑可悲!
“他們來了,那她呢?”老人的口吻鬼魅飄忽。
戰禦寇沒料到母親會如此直接,有些倉皇,喃喃道:“突厥人剛到大興城內,由沙缽略的胞弟突利設為欽差使臣……沒有所謂的‘別人’。”
“哼。”老人顫巍巍地扶著床榻下來,摸索著來到他的跟前,枯瘦如柴的五指狠狠抓住戰禦寇的胳膊,“蘇綰娘誤了你近乎半生的光陰!直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寇兒,你給我聽清楚!無論如何為娘都不會再任你蹉跎下去!待突厥使臣一走——你馬上到太子冼馬府提親!”
“太子冼馬府?”綰娘的大哥蘇夔家?戰禦寇一怔。
“沒錯。”老人的指尖深陷他的肌理,“你要娶的乃當朝第一才女,舞陽公主和蘇夔的女兒——蘇盼兮!她的才情容貌,方配得上你體內高貴的血統!”
戰禦寇一振臂,不著痕跡地掙開老人,心亂如麻道:“蘇盼兮的年齡可以當我的女兒了!娘,阿羽自從過門以來與孩兒鶼鰈情深,孩兒未有再娶之念。”
“胡說!你是什麼身份?怎能和一個伶人出身的女子過一輩子?我看是你對蘇綰娘餘情未了,始終顧念她留給你的最後依托,不肯放手!”
戰禦寇慘笑道:“我不過是一介武夫,何言高貴?娘交待要我記著蕭後的恩情,暗中輔佐越王,甚至連——我的身世都諱莫如深,可見實情難以啟齒。如此說——我戰禦寇又有何資格去輕視阿羽?”
啪——
一個耳光落到戰禦寇的頰上,火辣辣的五指印立即泛起。
“不……不準你貶低自己的血統!”老人的身軀顫抖著,手臂僵硬地指著他,“為娘不講自有為娘之理!你爹爹合該是名垂千古的人!這被掩埋的一切——將來都要靠你揭開!當你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們重見天日之時!”
“讓我娶有皇族血統的女子就是顧及身世?”他不無嘲弄地一勾唇角,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娘是不是忘了蘇家也是‘五貴’之一?娶他家的人,要我如何向越王交待?”
老人聽出他的臆測,語含玄機道:“以後——你會發現,五貴其實在你的掌握中。”殘忍地抿唇,“算來,盼兮郡主是蘇綰娘的侄女,與其你在阿羽的身上找她的影子,還不如娶蘇盼兮更直接!”
“嗬——”戰禦寇像一頭負傷的野獸,發出最後一絲垂死掙紮的哀鳴。最後,他搖搖頭,竟淺笑起來——
娘親曾是讓他身處千軍萬馬中毫無懼色的動力,也曾是他無論何時都告誡自己必須生存下去的勇氣,如今,他的敬仰越來越令他陌生,甚至說——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