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毛病很多。
從小就特別容易生病,別說是季節的更替了,哪怕是忽然起了風,他也必然感染風寒,到了晚上,則會因為手腳冰冷,難以入眠,而這種狀況到了弱冠之後就更嚴重了。夜,無法成眠,長期無法休息使得他臉色蒼白,眼袋顯青,晚上若讓他人不小心遇見了,隻怕還會以為遇到了鬼。
爺爺離世以前,心心念念的就是他的身體,頭上的華發也皆因憂心他而起。
曾經重金尋得名醫,前朝禦醫,可是,對於他身體上的病症卻毫無頭緒,唯一的結論是年幼時曾折損心脈,加之少年時挨過了凶險的一刀……先天不足而後天繼續折損,沒有夭折已經是最萬幸之事!
其實,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不過,身邊總是有人拒絕相信——爺爺到了彌留之際,心心念念的竟是責怪自己為什麼那麼固執,明知道江湖上有個號稱鬼差見了也回避三舍的鬼醫,也因為自己討厭江湖人的關係,不肯想法子請得那名震江湖的鬼醫來給他治病!
他已經厭倦了,厭倦了他人因他而煩惱因他擔心,而自己卻無力回饋他們的心意。
聽說人有輪回之說,而如今,他要回報恩情的,又多了一人了。
借著窗外映入的淡淡星光,他半躺在床上,望著那就在咫尺,撫弄琴弦的美貌女子,思緒是搖曳的,在她的琴聲之中,忽而悠揚,忽而跳脫,他不懂琴,也不懂音樂,可是,他懂她臉上的專注,還有唇畔上噙著喜悅的笑弧。
隻是,她的眉心之間卻淡著兩分憂愁,八分擔心,還有那隱隱冒著汗的額心,說明著她內心中的緊張。
他不知道那位流裏流氣的戴大夫特意與她在樹上說了什麼,隻知道,她今夜前來說要為他治療時曾經提過,這法子,成不成,也隻有一次機會。
驀地,對上了她忽而抬起的眼眸。
他本欲淺笑,本欲要她不要那麼緊張,反正,自己早就習慣了死亡的滋味,可是,她卻搶在他展笑之前別開了目光。
“洛軒,給我閉上眼睛!”當她再看過來時,眼裏有著孩子氣的惱怒。
他歎息了,乖乖地合了眼。
“請你不要胡思亂想,這樣會浪費我的苦心的。”
她皺了眉,看著那看似平靜,實際上卻是無論發生什麼也毫無所謂的臉,真的很討厭他的無所謂!
“已經很晚了,姑娘不如回去歇息了吧。”
“閉眼!”
他乖乖地再次合上了眼,不過卻沒有放棄遊說她離開,“這樣吧,紫煙姑娘如想幫助我,可以在白天的時候……”
“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會招人話柄是吧?洛軒,你這話已經反複說了十幾次了,不累嗎?”她飛快地打斷了他,“還有,白天的賬,待會我還要給你清算,所以……你怎麼又把眼睛張開了?現在馬上給我閉上眼!再睜開的話,我就……我就以後都不理你了。”
如果他說他很想有這樣的發展,她會氣得馬上就離開嗎?
望著她因為惱怒而微紅的臉頰,他乖乖地閉上了眼。
怎麼辦,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害怕她離開了。
第一次那麼的矛盾,不想看到某人傷心難過,卻又老是為著她對自己展露擔心的眼神而感到快樂。
白天在院子裏,發現他那位總是視女子如無物的二弟居然對著她露出了欣賞、驚豔的神色,幾乎是那一刹,他就知道,她擄獲了那總是高傲孤寂的無上軒的心了。
像她這般貌美的姑娘,男人對她不心動似乎很難吧?
就像是……那個流氣的戴大夫、家裏妻妾成群還想染指她的色老板,還有那些因色迷心竅慕名而來,卻被壽弟當水魚砍的大財主……
比起這些人,自然是無上軒更適合她的。
不但出口能文,還有讓壽弟也妒忌的營商之能,雖然他不知道無上軒的武藝如何,但聽在朝為官的三弟說,是鮮有人能匹敵的武藝,所以,與身為武林中人的她應該是匹配的,而且,無上軒精通音律,他日兩人琴簫和諧,把臂遊天下……
忍不住又是一陣急咳,隻聽琴音驟止,他意外地張開了眼,看著已經來到麵前的她。
“紫煙姑娘要回去歇息了?夜涼如水,那邊有件披風,紫煙姑娘拿去……”
驀地,被她飛快地以指點了幾下。
他張口,卻無聲音。
“本來不想點你穴的,可是你真的好吵!”
她伸手,抹下了他的眼簾,又扶著他躺下去,馨香之氣,柔軟的發,騷得他心癢難耐,還好被點了穴道,不然,真忍不住摟她入懷,不是貽笑大方嗎?
這人,莫名其妙地笑什麼呢?
那嘴角的弧度,那樣的牽強,那眉心之處,輕擰向上,就像是白天時把她丟給那位姓無的公子時的笑容,一般難看。
不過,總算能確定他不會把眼睛再睜開了。
輕輕地轉過身去,以輕功關上了房門和窗,她回到原來的琴桌之前,小心翼翼地把琴拿開,然後,唇抿輕笑,手心互疊錯開,半空之中,赫然出現了一把通體透白的七弦琴。
行走江湖的人,總要有兵器旁身。
她擅音律,江湖傳說她以魔音惑人,而這把以內力幻化的七弦琴則是她賴以保命的絕殺。
江湖上隻知道她能以任何有形發聲之物蠱惑人心,甚至毀人想望,這魔琴一出,內力再深厚的武林高手也懼她三分,卻不知道她如非有同伴在旁,是絕對不能輕易使用這把魔琴的——因為既是以內力造琴,損耗極大,且必須做到人琴合一,一旦分神,隻會招致內力的反噬。
既是如此,為什麼要這麼麻煩,以內力造琴?
抬眼,看了在床上仿佛睡著的他一眼,她不禁憶起了那位“戴大夫”特意要交代她救人之法,卻被她拉到樹上的事情……
“你說可試之法,到底是什麼?”
“紫煙姑娘,你真是大膽,這麼拉著本大夫的手……”
“黃漣。”
她終於為著那反複撫摸她手背的流氣動作擰了眉。
“好紫煙,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
“當你挑釁我,問我是否隻能以有形之物彈奏時。”
“嗬……”
“快把你的想法告訴我。”
“我又不是青萍,這醫理之事……”
眼前這位看起來流氣的戴大夫,正是她那七位一同長大的姐妹中最足智多謀的女諸葛所易容,因為多疑多慮,凡事留三分,所以黃漣向來謀定而後動,沒有半點把握時,是絕對不會把話說出口的,即使,黃漣真的一點都不懂醫理。
“黃漣,你想要我生氣嗎?”
絕對平和的語調,配上的是絕美的笑容,不過,易容成流氣大夫的黃漣卻驀地正襟危坐在樹枝之上,“你還記得‘天下第一美人’從前曾經說過,你所學的《玄天琴》的真正用途嗎?”
《玄天琴》,也就是她所學的內功心法,世人隻道這是邪門的魔音,是可以克製號稱“王者之劍”的《無心劍》的唯一絕學,卻不知道,因為經年久月,隨著《無心劍》的後繼無人,《玄天琴》的存在意義也變了質……
其實,《玄天琴》的創始人,是為救其走火入魔的相公,才耗盡心血譜寫而成這救命天籟的。
“我潛進來以後聽了不少關於這位城主的事,聽說他弱冠之後就再無法入睡。依著你我,縱然是習武之人,但若連續幾日不休息,身體也會吃不消,更何況是經年累月地持續著?所以我推想,這人恐怕還有什麼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或遭遇?最主要的一點是,他的症狀跟男子誤修煉《無心劍》後的副作用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