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後,水府,水杏雲榭。
臨近四月,江南的春意也深了幾許,滿樹的杏花卻不見敗落之勢,依舊顰顰簇簇推擠著攀在枝頭,攬裾笑閱春色無邊。陌上靛草落雲英,蒸融了霞彩,被裁梳得錯落有致。純白的花色裏偶生出一點紅,似少女凝脂玉膚上的一點羞暈,柔媚動人。
杏花樹下,斯人獨坐。玄紫色錦衣上繡著花葉蟠結,紋理分明,腰間長玉帶直綴及地,卻是不變的佩飾:一枚金葉子,兩顆玉玲瓏。低首遐思間亦自現絕代風華。
“噯,噯,聽說了沒有?西市六原街那‘虞美人綢鋪’的連鋪主,竟與那個新來的丫鬟有曖昧之情呢!”
“咦?哪個新來的丫鬟?”
“不就是那日被三少爺帶回府的,叫雲什麼的丫鬟嗎?年紀輕輕的,她還真是不安分呐!”
“不可能吧……我聽說那連鋪主可也是一表人才,品行端正得很啊,怎麼竟——”
……
不知不覺間,竟又回想起之前丫鬟們的接耳私語,一聲聲辛辣的冷嘲熱諷猶在耳際回旋,揮之不去。水源沂忍不住重又蹙起了眉,“雲絳砂,你……當真樂不思蜀了?”
腦海裏又浮現出那張眉眼彎彎沒個正經的臉,還總是涎皮賴顏地貼身上來,甕著聲,笑嘻嘻地同他說:“噯,噯,三少爺啊……”
印象中的那張臉是小而精致的,雙頰豐潤,下巴尖尖便又顯得瘦了。臉上嵌著一雙長而媚的桃花眼,漆黑的瞳時常會帶出清澈的碧琉璃色。眼尾處的睫毛尤其長,嫻靜時似棲欲飛的弧度。偏又總愛笑,一笑起來睫毛便在飛,連同著一雙桃花眼也會彎成嫣俏的月牙兒。
確實,她,並不難看……
這種突來的想法便如同植根的藤蔓一般,深深紮了土,往地心裏纏結生長,而後抽出細嫩的枝芽來,枝上再生葉,頃刻間便葉繁莖茂。這般攝人心魄的朝氣,如同枝頭攀擠的杏花,香得雲霧沌沌,遠遠望著竟是心也迷離,眼也。
究竟是從何時起,這張他看了便從心底生嫌的臉,竟會讓他不由自主地牽掛起來?!是因為那日她站在滿樹杏花雨之下,細彎著眼朝他說一聲“後會有期”……嗎?
那日,晨光熹微,缺月未褪,薄霧楹欄露華也濃。
那日,滿樹杏花似三月春雨,飄飄揚揚,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
那日,她便坐在這杏花樹下的石砌圍欄上,晃著雙腿,也是一臉笑嘻嘻地問他:“噯,噯,三少爺啊,為何你會討厭蝴蝶呢?”
他淡漠地睨了她一眼,哂道:“這種問題就跟我問為何你的手上全是傷痕一樣無聊。”
“你想知道啊?”雲絳砂眼裏綻出欣喜的光芒,也不管對方是否同意,便一廂情願地同他說起來:“我的手啊,是被一種叫‘棘花’的花刺紮成這樣的。算起來也是十幾年前的傷了,一直到現在都留著痕呢。”她低頭漫不經心地絞起自己的手指,“……棘花,你還記得嗎?”卻不是問“你聽說過嗎”。
水源沂微微皺起了眉,“我倒的確見醫書上有過,棘花是一種奇花,花根可泡酒,花瓣能浴顏,花心亦是解毒良藥。但其莖上花刺長而鋒利,不輸刀劍銳器,甚至能致命。”
“是啊……能致命呢……”雲絳砂神色恍惚地注視著遠處,“棘花天性喜陰,僅生於連棘山葬夭穀。十二年前,我相——”她頓了一下,而後改口道:“我爹便是為了救我,才被這棘花奪了性命的。”說的時候卻並不見絲毫悲痛之意,隻是唇角的笑意苦澀得很。
“你若不願說真話,不如不說。”水源沂忽地冷淡地道。
雲絳砂便“嘻嘻”一笑,換上一副耍賴的口吻岔開了話題:“那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要討厭蝴蝶啊?奇怪哦,蝴蝶明明那麼可愛的。”
水源沂冷哼了一聲,眸底泛出嫌惡之色,“天生便討厭吧。倒也……說不上緣由。”他的回答並不客氣,隻是後半句的語氣卻明顯溫和了許多。
“這樣啊。”雲絳砂眼裏閃過分明的失望。什麼呀,原以為會問出什麼天大的秘密呢,怎料他一句“天生的”便解釋過去了。隻是這毀人心魂的棘花,他終究還是不記得啊……
“你該回去了。”淡漠的聲音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思緒。
“對哦,馬上就要去西市了。”雲絳砂輕盈地從圍欄上一躍而下,站定在他麵前,並伸手撣落身上的杏花,“噯,我要走了。”她彎著眼笑,微偏著頭看他,像是在等待什麼。
水源沂淡淡地“嗯”了一聲,卻移開目光不看她。
“後會有期。”雲絳砂低聲道,輕柔的語氣似微風拂落的一瓣杏花。
水源沂微抿起唇,依舊沒有隻字片語。
“後會有期。”雲絳砂兀自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卻離得遠了。
水源沂這才轉眼,便見那滿庭杏花之下倔強地立著一道纖細的身影,如雲的杏英落得滿身皆是。滿樹的黃黃白白織成繚繞的雲霧,似神龕前檀香熏出的白煙,少女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她的眼睛裏也混著濃濃的霧氣,臉上卻升起了一種不依不饒的神色——她在等。
“嗯。”水源沂微微點頭,不見了眼底的荒漠與疏離。
“後——會——有——期——”雲絳砂忽然聲嘶力竭地朝他喊,卻又在瞬間“哈哈”大笑起來,緊接著一個轉身便頭也不回地往庭苑外跑。
“後會有期。勿忘,珍重。”
水杏雲榭內,是誰的聲音蒸融在這滿園的杏花雨中,這樣溫柔,這樣動聽得讓人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後會之期啊……嗬嗬,就快來了吧……”
西閣暖廂,濃霧繚繞的溫泉浴池內,少女正單臂伏在池沿上喃喃自語。溫泉水靜時是澄澈的萍綠色,漣漪起了卻又泛出微微的藍,似一筆寫意的淡描。池麵上浮花依依,飄悠悠地陰著池底的白石。
偶爾一聲輕吐的歎息,還未凝形便逐著水霧消散去了,化開瓣兒,竟成了蓮池水麵上浮著的一朵白芙蕖。
“噯,你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呢?”雲絳砂懶懶地枕著手臂,漫不經心地彈著池麵上的浮花,再繞著滿池的漣漪畫著圈圈。她的眼睛上蒙著一層水霧,薄而溫暖,偏這水霧總會幻化成他的模樣,一眉一眼清晰如畫。可每次剛想伸手捉住,卻又隻剩了霧,漫漫無際。
“娘的!死沒人性!虧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你!”雲絳砂賭氣地扮了個鬼臉,捉住池麵上的一朵浮花捧在手心,忽又猛吸一口氣將它吹開。眯細了眼靜靜凝視著那花飛花落,霧淡霧又濃,“相思成毒,椎心蝕骨……”她斂眉低歎,而後闔上眼睛,“奶奶啊,若是知道孫女我這麼沒出息,您會不會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啊?”
裸露的脊背突來一陣莫名的涼意,似被誰死不瞑目的眼神緊盯著。雲絳砂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奶奶的殘念?娘咧,不會真這麼邪門吧……
驀地回頭,卻還是那一池氤氳彌漫,繪著蘭竹的屏風後寂靜如初。隻是這入廂的風卻陡然急促了起來,嗚嗚咽咽的聲音,帶著一絲淒怨的味道。
這異樣的氣息來得突然,更打攪了她繼續泡溫泉浴的雅興。雲絳砂不由得暗罵了一聲“掃興”,隨手攬來輕紗半裹,而後單手撐上池沿,便隻聽“嘩啦”一陣出水聲,待池麵浮花歸靜時,少女纖細的身子早已立於屏風之後,唯留斜影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