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執手為紅顏(1 / 3)

夜已深了,花月亦醉了,耘初巷裏卻依舊是燈火通明不減人息。拚桌盡興的酒鋪裏,酒香瀉杯,醉意朦朧的嬉笑聲更勝先前。這水府的丫鬟們當真是不醉不歸。

“噯?絳砂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半醉半醒中,晚榭忽然想起問道。怎麼這一涼快就涼快了近一個時辰?

“她她……嗝……”對麵的千倌接連打了幾個酒嗝,好不容易才又接上話來:“她是不是被大少奶奶帶回去了……”

話語一出,一旁的靛秋不由得一愕,頓時酒醒大半,“怎麼偏提起大少奶奶來了?”事實上,她從前服侍三少爺時便隱隱有種感覺,他與大少奶奶不和。而若她沒料錯,絳砂這丫頭定是與大少奶奶有些過節才被三少爺接回來的啊……

“呃……我方才……似乎看見大少奶奶了……”千倌掩著嗬欠醉醺醺地道,“我看見她……嗝……她似乎是往絳砂去的方向去……她——”

話未說完便被一個笑嗬嗬的聲音打斷:“噯,千倌你果真是醉眼昏花了……大少奶奶如今還在西市呢,怎麼可能會來這裏……照你這麼說,我方才還看見三少爺了呢……”

“更是胡話!三少爺怎麼可能會來這種地方……”晚榭點著她的鼻尖嗔笑道。

“可不是……我們的三少爺風正心高……又怎麼可能會——”

惺忪的話語戛然而斷。因為迎麵走來的一道藏藍色身影,紫玉玲瓏聲聲清脆——“雲絳砂在何處?”語氣冷淡,卻也客氣。

“三少爺?!”千倌心中大驚,一個酒嗝打至一半便又生生咽了回去。

頓時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四座的丫鬟一致睜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來人,而後一致伸手指向酒鋪外的一個方向,異口同聲道:“那兒——”

來人微微頷首,便又轉身離去。

酒鋪外,夜風習習,嗬著露華的樹影虛綽綽地瀉落了一地斑駁。醉得不知雲裏霧裏的少女正枕著樹幹酣睡,夢靨飄忽中,麵前突地飛來一隻白鷺。那是一隻繡在藏藍色衣緞上的,織金雲朵裏的一隻鷺。那隻乖巧的鷺兒俯下頸子來,心疼地啄吻著她的指尖……

“雲絳砂。”耳畔有人喚她的名,溫淡不驚的語調。

“嗯……”雲絳砂無意識地輕應著,夢裏麵伸手去捉那隻白鷺,恰捉住了來人衣袂的一角,“乖,不鬧啊……讓我再睡一會兒……”她的嗓音是困倦的沙啞,酒味還嗆在喉嚨口,吐氣時亦帶著微薄的涼意。

水源沂皺了皺眉,正欲繼續喚她時,對方卻已睜開了眼睛。鳳尾般的長睫沾著露水,恬靜地棲著,一雙細長的桃花眼霧氣迷蒙地望著他,“晚榭姐姐……嗬嗬……”

又是“晚榭姐姐”!虛掩的月光下,水源沂的嘴角有極細微的一絲抽搐。這女子!無論真醉假醉,腦子裏竟隻有那個丫鬟的名字嗎?

“噯,晚榭姐姐……”雲絳砂徑自捉住對方的手往自己的臉頰上貼,“嗬嗬”地笑著,“我來告訴你三少爺的秘密好不好……”

水源沂的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怎麼又是他的秘密?她就不能換句台詞?“他究竟有何秘密?”明知對方醉話連篇,卻還是很配合地問了一句。

“嗯哼……他的秘密可多了……”雲絳砂輕哼一聲,眼睛闔上了又睜開,忽然深吸一口氣大罵出聲:“他是個騙子!是個混蛋!是個忘恩負義冷血無情自欺欺人出爾反爾的大——混——蛋——”罵到後來字字都是歇斯底裏的,似要將幹澀的嗓子都撕裂開來。

水源沂的身體微微有些僵硬。

“哈哈……”雲絳砂卻是笑了,笑得狼狽而蒼涼,笑得眼淚都落了下來,滿滿一臉,“騙子……他是騙子……混蛋……”她啞著嗓子,哭哭又笑笑,“他曾對一個女孩說她臉紅的時候很難看,是醜八怪……可是當那個女孩不會再臉紅了,他又嫌她言語輕薄不知羞恥了……哈!聽聽,多好的借口……其實他又怎會不明白?無論那個女孩會不會臉紅都是醜八怪一個!烏鴉怎樣都不會變鳳凰……你說,他是不是自欺欺人?是不是?哈……”

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言語,水源沂隻覺得心頭一陣酸澀。一種莫名的悔意慢慢滲透到血液裏,筋骨裏,一齊往胸口湧去,“雲絳砂。”他低喚一聲,剛要伸手拉她,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推開——

“姑奶奶我還清醒得很!”雲絳砂狠啐了一口,而後扶著樹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嘴裏含糊地念著:“我一個人跑回去求阿舞救他……我不敢去找奶奶,因為奶奶會殺了他……奶奶很凶,殺過很多私闖葬夭穀的人……”她又開始落淚,肆無忌憚,“可是當我拉著阿舞趕去那片棘花叢時,他已經不見了……阿舞說……他定是被豺狼吃了……”

雲絳砂轉而望著眼前人笑,那笑容裏有一種孩子氣的得意,“可我不信!我不信他會這麼輕易就死掉!我雲絳砂的相公一定會長命百歲壽與天齊!哈哈……”

水源沂怔怔地望著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雲絳砂忽又背過身去,抱著樹幹自顧自地說著:“這十二年來,奶奶都不許我出穀,嗬嗬,她肯定是個知曉人心的老妖怪,因為一旦我有偷溜下山的念頭都會被她發現……所以我始終都逃不出去……”言至此處,她又開始笑,“整個葬夭穀裏就阿舞的消息最靈通,我無聊的時候她便會跟我說‘天下第一樓’杜撰的東西給我解悶,什麼《江湖風雲榜》啊,《江湖暗器錄》啊,還有《天下美人史》……”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飄忽到近乎空靈:“便是在那《天下美人史》上,我知道了那位水家三公子……那個傾國傾城,眼角還生著一顆美人痣的男子……”她眼睛看天,語氣卻是在兀自疑惑著的,“噯,你道奇不奇怪?這天下生著美人痣的美男子多得是,我偏認定了這水家三公子便是我要尋的人,從未懷疑過……”

所以一為奶奶守完孝,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出穀來尋人。她亦千方百計打聽來水府的規矩,劫來了推薦函,打算名正言順地去水家當丫鬟……怎料天數難定,緣分更難測,心心念念的人竟是那樣毫無預兆地闖入了她的生命?自此,一池漣漪,再難平……

蝴蝶尋花千百度,千百度啊……雲絳砂癡癡地想,仿佛是一瞬之間,身上的力氣被抽得一絲不剩,雙腿一虛,便又靠著樹幹滑坐下去,“誰道是醉了好,醉了好啊……”她旁若無人般地說著醉話,眼皮重又耷了下來,“嗬嗬,一醉解千愁……”

直至少女的鼻息漸漸歸於均勻,此時夜色又深了一層。寒露瑩瑩,垂枝樹葉抵著那襲藏藍色的錦袍,憂悒的藍緞子上交頸合歡的白鷺暗花也逐漸睡去了。

水源沂俯身下去,伸手撫上她嫻靜的眉眼,低低地,歎息地道:“回家吧。”

待雲絳砂再度睜開眼睛時,一斛月色正好瀉落床頭,陰著手邊的珠羅紗帳呈出淡淡的紫色。紗帳上柔和地鋪著一道微凹的美人影,靜坐無息。

“……你在?”雲絳砂輕輕地喚了一聲。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她再清楚不過。

水源沂淡淡地應了一聲:“嗯。”他正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支著頜靜靜注視著她。無所思亦無所惑,便是這樣望著她也可以心平氣和。

雲絳砂輕輕地歎了口氣,支起身來,望向那道藏在黑暗中的身影,“你點燈吧。”她伸手撩開紗帳,用一種低啞而繾綣的聲音緩緩地對他道:“我……想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