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癡人,在三十棍不到時就受不了,我被關在一邊的屋子裏,隻聽他哀嚎連連,恨自己一點忙也幫不上。就在快到五十棍的時候,顧俊人終於捱不住了。我爹其實並非存心要刁難我們,那癡人竟自己叫喚著要放棄了。這話一出,我爹更怒。原是要叫家丁停手,幹脆打得更狠。”豔雕眼底是淡淡淚光,那年那人的哀嚎還在耳底回蕩。
“哎喲!柳老爺,你……你放了我吧!我上有高堂啊!我……我和如梅小姐,隻是一時糊塗,你別動怒,我保證……我回了南京就不再打擾她了!你放了我吧!哎喲……”
“一時糊塗?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情生意動倒配給了一時糊塗。他捱完一百棍,已經奄奄一息,我走出來時,他身上血跡斑斑,受傷不輕。我蹲在他麵前,輕聲問他:‘癡人,你對我,果真隻是一時糊塗嗎?’他伸出手,握著我的,‘如梅,你知我的。’
“他這樣說,卻不是看我,這時我才明白,從頭到尾,他都不是叫我。此如梅,非彼如眉。一個女子最大的悲哀,就是所托非人。我心灰意冷,隻對我爹說道,‘爹,隨他去吧。’隻是沒想到他送回去後,不到半月就過世。而我,家裏自然待不下去,孩子被拿掉,府裏風言風語甚多,我爹對我又極為失望,認為我殘花敗柳,隻配給人做妾。所以想要許我給一個大戶人家的二公子做小妾,我幹脆逃出來。後來走投無路,幹脆自己賣身到媚仙樓,這就有了豔雕。”
她咽下一口酒,火辣辣一路燒到腹部。目光卻不見任何情緒,這麼些年,她早學會怎麼樣平靜自己。
楚送月不語。
“公子怎不說話?”片刻之後,豔雕又替他斟杯酒,“還是,仍在想著豔雕的目的?抑或,豔雕的故事破綻太多,叫公子生疑?”
楚送月抬起頭,緩緩一笑,“破綻是沒有。隻是……”
“什麼?”豔雕端著酒杯,玉腕上一個碧綠的鐲子,淺淺放出幽光。
“和門外那個寡婦有什麼關係呢?”他仍舊笑著,桃花眸裏卻是冷冷的。
豔雕放下酒杯,與楚送月對看了很久,極豔麗地笑了起來,“很簡單,我希望公子幫我一個忙。”
“我已幫過你一次了。”她在信裏提及要見見寡婦,他已幫她將人帶過來了。
“我知道,正要謝謝公子。隻是這個忙,您無論如何都要幫的。”
楚送月看著她。
她嘴角仍舊掛著那個豔麗的笑容,“我想……要那個寡婦的命。”看他不動如山,她接著說:“以寡婦的命,換尚如眉的下落。”
楚送月臉色變了。
“是……很劃算的交易吧?尚如眉的下落……這世界上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三個。”
“如眉已死。”他親手將她屍身放入棺材。
“既然我能和尚如眉長得一模一樣,那麼,您確定那個已死的是尚如眉?”她這樣反問。
楚送月眸色沉了下來。
他答不出來。
外麵的咳嗽聲仍舊在繼續,他眼神撇向艙門,半晌後,無言地起身。
貼身小廝蓬歌仍舊充當車把式的身份。
寒冬臘月的天,他受著冷風襲擊,尤其在經曆從暖爐到寒風的差別級待遇後,更是凍得上下牙齒直打架。
嗚嗚,爺偏心,披風披在寡婦身上就沒除下來過。憑什麼寡婦在外吹冷風的時候就可以享受披風,而他這樣天寒地凍還要花費力氣卻沒有任何衣物賞賜?
不過,想起爺從船艙出來臉色就沒好過,他還是覺得在外麵趕馬車劃算——一定是在那個什麼什麼豔雕小姐那裏沒有得到滿足吧?他一邊打馬一邊壞心地揣度著,人家可是媚仙樓的紅牌,爺又是童男身,自然經驗不足啦……啊啊,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什麼?
洛九兒玩弄著披風下擺,思忖著。自上馬車就這麼寒著臉,嘖嘖,還好意思號稱自己是脾氣極好的主子呢!想來,又是在那位豔雕姑娘那裏吃憋了?上次……那位姑娘招待她還殷勤些呢。她忍不住一笑。
“咳咳!”一陣冷風自窗口吹來,她咳嗽兩聲,可惡的風寒,還是不見好。
楚送月不著痕跡地將身子朝窗口移動了一下,目光鎖住那個垂著頭隻看得著黑發的人,“風寒還未好?”
“嗯?”洛九兒抬起頭,“咳咳”兩聲,左手握緊了披風下擺,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個小小笑容,“多謝爺掛念著。原本是好了的,可是先前在船頭吹了陣冷風,咳咳,這下好像又犯了病。打從懸崖跌落下去後,我身子就比從前弱了很多,偏偏在廚房裏時時要接觸涼水,冬天就捱不住,所以……”
楚送月皺起了眉,借著夜明珠的光芒,看她的嘴一張一翕沒完沒了地說著,不過順口問了句她的風寒,她竟扯出這麼多有的沒的。
存心叫他內疚?哼,倒不必了吧?奴才伺候主子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他一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該死的,他還真的有些不忍了。
這該死的寡婦,明明不怕他,偏要笑得奴性很重的樣子,“你想如何呢?”再不截住她的話,不知她還扯出些什麼來!
“啊?”她這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多話一樣,連忙低下頭,肩膀時不時聳一下,楚送月卻打賭她在悶笑,“我沒想怎麼……隻是,一時想到什麼就說了。我沒有覺得爺虐待我,您不必往心裏去。”
“我不會往心裏去。”楚送月瞪了她的頭頂一眼,不知她胡扯些什麼!
“那就好!爺和豔雕姑娘把酒言歡,怎不在艙裏多待些時候?”溫柔鄉呢!嘖嘖,差點凍死了在外麵候著的她!這話,問的人臉上雖然笑眯眯的,但語氣中卻幾分怨氣。
楚送月看著她,又想起了豔雕的話,不由得思索起來,這寡婦的命值什麼錢?竟值得豔雕拿如眉的消息來換?“我若再待下去,我擔心你把船給咳沉了。”
如眉是他親手收斂入葬,怎可能還在人世?就算如豔雕所說,是另一張一模一樣的臉,沒理由他感覺不出來換了個人!他那時雖然狂亂,卻仍舊很仔細地核對了如眉的屍身,不會錯!
豔雕為什麼騙他?為了顧俊人?
“咳咳。”
寡婦的咳嗽聲又將他注意力拉回來,他幾分不耐煩地壓住了簾子,忽地問道:“你家相公……是什麼樣的人?”
洛九兒咳嗽著的嘴還沒來得及閉上,就聽到這個問題,她傻呆呆地任由嘴張著,想來是沒料到楚送月會問這樣的問題,“先夫……”她答不出來。
恰巧馬車適時一顛簸,她被從座位上拋起,身子朝右晃,腳卻不小心踩住了披風下擺,朝左一滑,就這麼摔下位置。楚送月連忙伸手,在她還沒落地前及時撈起她,往自己麵前一帶。
“唔……”
洛九兒拍拍胸口,好險好險!差點就被甩出馬車去了。一抬眸就對上了楚送月深思的眼眸,幽深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