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集（賈童）
楔子 鼓瑟
寧宗趙擴年間，外戚權臣韓侂胄為了鞏固自己勢力，平息因為慶元黨爭而造成的民憤，聽取心腹建議，決定北伐收複失地，籠絡人心。特任吳獵為京湖宣撫使、薛叔似為京湖宣諭使，葉適任權兵部侍郎，陸遊、辛棄疾等在黨禁中被罷官的著名詩人均被重新起用。
嘉泰四年，韓侂胄上書，請求追封嶽飛為鄂王，同年起，南宋在邊界中、西段不斷製造小規模的軍事挑釁。
開禧元年，金國在河南新設宣撫司，以平章政事仆散揆為宣撫使，開始備戰。同年七月，韓侂胄出任平章國軍事，不久親兼國用使，調動全國財力，支持北伐。
開禧二年，北伐的氣氛高漲，全國人心浮動，同仇敵愾，韓侂胄趁機再次上書，追奪秦檜所封王爵，將其諡號由“忠獻”改為“謬醜”，以快人心。
這幾天的大街可熱鬧了，茶樓勾欄，談論的全都是北伐的事兒。就連去看雜劇，十家瓦肆有九家演的是嶽飛的《平反傳》，還有一家則演秦檜在地府那裏痛哭號啕的醜態，底下歡聲雷動，群眾一邊怒吼一邊鼓掌。
一名青年閑靠在桌子旁，抓一把瓜子，慢條斯理地往嘴裏丟。
這年輕人穿一身黑色袍衫，領子袖口滾墨綠的綢邊，巴掌寬的腰帶上墜一對兒雙螭玉，玉下那光澤流動的穗子和裝飾用的小金牌一眼看上去就很稀罕，像是宮裏才有的東西。
“少爺，少爺！”一個侍從模樣的人跑進來，“都照您的吩咐準備好了！”
年輕人把剩下的瓜子嘩啦啦丟在桌上，起身，“抬到皇宮門口去！”
“啥？”仆從嚇了一跳，“弄這麼大麵鼓去皇宮……您想在那兒搭台子唱戲呀！”
“是呀！”年輕人笑嘻嘻地一指舞台上，“我來這裏看了好幾天戲，總算學到點皮毛。”
他昂然走出去，外麵有十六個人，左右前後各四個地抬著一麵超級大鼓，跟在他身後，浩浩蕩蕩往皇宮進發。
到了宮門口，年輕人站住，手一抬，“放在這裏！”
看守的禁衛軍一時有些納悶，麵麵相覷，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年輕人抽出一對手臂那麼粗的鼓槌，掂一掂，拋起又接住，點點頭，挑眉漫不經心跟旁邊的人說：“你們走吧。”
仆從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我不走，我留在這裏陪少爺！”其實他也知道自家少爺一向古靈精怪從小闖禍闖到大，這次要幹的肯定也不是什麼省心的事。唱戲？看這架勢就知道那詞兒好聽不到哪裏去！
年輕人便不再勉強，“隨便你。”說著，提槌往那大鼓招呼過去。
“轟”的一聲，如悶雷響徹雲霄，灌注了內勁的鼓聲衝破銅門，直入正在議政的崇華殿，年輕人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他身姿輕盈，衣帶飄飛，俊逸仿佛雲中穿梭來去的燕子，一雙鼓槌玩得虎虎生風，百尺之外的禁衛軍們看傻了，張大著嘴忘記過來阻止。
很快就有人趕出來，“喧鬧者何人？”
年輕人這才停下來，翩翩落地，抬頭答道：“武學生華嶽。”
來人質問：“為何在此大張旗鼓？”
華嶽微微笑著哼一聲，“我來給裏麵的諸位唱段戲。”
那人臉色冷下來，說：“放肆，宮門重地，豈容你胡來！”
華嶽說：“你能阻止我，我就停下唄。對了，你是誰？”
那人把他打量了一番，緩緩答道：“我乃禁軍殿前司夏震。後生你好大的口氣，你不怕死嗎？”
華嶽看看他，似笑非笑，“我當然怕死。”他勾勾手指頭，待夏震走近了一點後，頭對頭低聲說：“不過我是貴人命，我不會死在這裏。”
夏震聽了雙目一瞪，提掌擊去，打算給他點顏色看看。華嶽不慌不忙，舉槌前後夾住夏震胳膊，往回一折，夏震的手便被格擋回麵前，差點打著他自己的臉。夏震微微吃了一驚，轉眼看過去，華嶽笑笑地說：“我講過了，你能阻止我的話我自然會停呀！”這句話說完，他輕輕推開夏震，雙槌又往鼓麵落下。
夏震被他“輕輕”推得連連後退了十幾步才停下，反應過來後回頭大叫：“你們，還不快將他拿下！”
他身後禁軍這才如夢方醒，一擁而上。
一個人倏地抓住華嶽左手肘，反被他就勢甩出去撞在鼓上，三四個人撲上來，他靈活得像閃電，左右閃避之餘，還能從容地丟出鼓槌去擊打大鼓，同時接住借力彈回的鼓槌，威力完全不比親自打上去弱。
夏震看得目瞪口呆，一眾文武大臣從左右門分別走出，聚集在廣場上不肯散去。謝天謝地，當一頂轎子從右門走出，來到大鼓前方數十尺時，華嶽終於停下了擊鼓。
轎簾撩起，裏麵鑽出一人，穿一品官服，身材頎瘦修長，保養得異常好的白皙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雖然誰都認得他是已故韓皇後的叔祖，當朝第一權臣，韓侂胄，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華嶽將兩隻鼓槌往後一扔，昂然迎上。
韓侂胄微微笑著說：“這位後生，可是要見本官？”
華嶽說：“是。”聲音幹脆簡短，擲地有聲。
韓侂胄打量了他一下，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眯起眼來，忍不住說：“這個……難道是先皇賜給龍武將軍的……你是他的後人嗎？”
華嶽又說了一個字：“是。”
韓侂胄於是釋懷笑道：“原來是將門之子，可是為了北伐之事而來？”這幾天有不少人自薦，他也習以為常了。
華嶽冷笑著還是一個字：“是。”
“好，你說吧。”
華嶽掃一眼他身後的百官，不屑神情浮現於眼角眉梢，朗聲說：“華嶽今日叩閽進言，請在場所有人為我所說的話做個見證。此番北伐，將帥庸愚，軍民怨恨，馬政不講，騎士不熟，豪傑不出，英雄不收，饋糧不豐，形式不固，山砦不修，堡壘不設，師出無功，總而言之一句話，不戰自敗！”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竊竊私語好像錢塘浪潮一波一波不絕於耳，再看對陣的這兩個人神情——韓侂胄先是微微一怔，繼而慢慢眯起雙眼；華嶽臉上風平浪靜，原來是什麼表情，說完後還是什麼表情，一絲滿不在乎的略帶痞氣的笑意始終紗霧一樣縈繞在眼角唇邊，讓他看起來原本俊秀的眉目是那樣的意氣風發。
“來人。”韓侂胄緩緩吐出兩個字，夏震忙走上前來，韓侂胄瞥向華嶽，“拿下。”
“這……”夏震先前可是看過他的身手了，他對於禁衛軍能否拿下華嶽深表懷疑。
華嶽哈哈大笑了幾聲，“韓太師想要拿下我，恐怕出動整個皇宮的禁軍也不夠看，不過我今天既然來了，也沒打算全身而退。為了證明剛才的話，學生從這一刻開始，願身陷囹圄，與十萬軍士同苦。如果韓太師真能大奏凱歌，北伐成功，學生自當梟首示眾以慰天下人。”
說完，他舉起雙手，卸去所有防備伸向夏震，夏震看一眼韓侂胄的臉色，忙命令左右禁軍過來捆縛。
華嶽由他們捆好雙手，離去時，他那仆從帶著哭腔喊了聲：“少爺！”
華嶽轉過臉去看見他，微笑一下，“好啦，你多保重，沒有我這個麻煩精，你應該吃多點睡好些，等我回來的時候要長胖哦！”
“少爺保重！”仆從撩起袖子擦了擦眼眶，“雖然我知道憑少爺你的脾性，要發愁的應該是這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