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揭底(3 / 3)

“這個——”有些怔地看著一摞衣物中間,露出的月白色襟腳。那款式,明顯不似女子的。對了,當時這些是五哥收拾的,他大概是隨便就卷在一起了。

遲疑著,心裏一時也分不出什麼滋味,隻伸手輕輕將那件衣衫扯了出來。隻穿過一次的單衫,嶄新如初買。

微微地歎了口氣,最後能留下的,也就隻有這個了吧?

那麼多天悶在馬車裏,該傷的該痛的,也都算完了。她的性子在那些年盲目的尋找中已經壓抑慣了,早不是離家時潑鬧的小丫頭,現在,卻是連大哭發泄都不會了。

目光微微迷惘起來。那時,那時她才多大?冒冒失失地撞出來,在江湖的血雨刀鋒間尋覓,什麼想到想不到的苦都受了,終於重回安逸,銳誌棱角被消磨得殆盡。幾乎要放棄忘掉的時候,那人以別樣的風流之姿赫然眼前。

真是巧。

恍然隔了一世,她磨平了所有桀驁,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重生出另一種風貌。拂心齋不知名的小小丫頭,與將離坊風流揚天下的殷主事,明明物是人非,偏偏重蹈覆轍。

隻是這次,隻有她一個人而已。他,忘了。

順了即墨的計隨他下揚州,一路上,何嚐不心存僥幸?想著他或許竟會想起來——

閉了眼,將臉埋到手中的單衫。一滴閃亮的物體,悄悄沁了進去。

就這樣吧,一切總算可以了局。若不是糊塗的五哥,她連這唯一的牽係也不會有。

桌角的燭火一陣明暗閃爍,門簾動處,似有一股風撲進來,接著隻聽“砰”的一聲,身側的床鋪陷下去好大一塊。

相從歎了口氣,問道:“你不是和三爺出去玩了?怎麼又回來了?”

身側一聲低笑,卻是萬萬想不到的嗓音:“怕她找我算賬?”

相從一震,霍然抬頭,轉過去看著那個人,張了口,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燭光昏黃的室內,似真似幻,幾疑夢中。

“看見我高興得傻啦?”

帶著笑,毫無形象仰麵躺在床鋪上的人,一身風塵仆仆,臉容半隱在床帷的陰影中,仍可明顯看出疲倦神態,一雙眼眸接著她震駭的目光,黑得不見底。

“……”還是不知道要說什麼,腦中呈現前所未有的漿糊狀態。

床上的人也沉默了一會,慢吞吞撐著手臂坐起來,舉手,“好了,我起來了,得了吧?趕得這麼急,衣服髒也不是我願意的。”

“你——”還是在喉間哽了一下,但這次終於說了出來,“怎麼會在這裏?”

“我也想再快點。”殷采衣聳聳肩,“不過坊裏還有一堆後續,總得弄完了。”他看看床上的包袱,“看樣子你們也剛到?還好我沒趕過頭了。”

相從的神誌還在遲鈍中,“你趕來幹什麼?”

“你為什麼走,我就為什麼來了。”他扯扯嘴角,卻看不出什麼笑意。

“我走——”相從努力理清兩者間的關係,“和你來有什麼關係?”少了曖昧不清的監視者,不是更好嗎?

殷采衣不說話了,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忽然笑了一笑,眸底冰涼,道:“相從,你是不是以後都不要和我有關係了?”

連話意都涼得好像從井水裏浸過的一般,不像生氣惱怒之類的情緒,那種眼神那種語氣,更接近於無可奈何到不知要拿她怎麼辦了的灰心。

直覺地驚痛,怎麼忍見這個人如此?“殷主事——”

殷采衣抹了一把臉,看她,聲音低切,苦笑著,“相從,我做到這種地步,你還要怎麼樣,才肯明白?”

“我——”什麼叫做“才肯”?她是真的不明白啊。

相從被對麵人的神情逼得手足無措,他的到來本來已經出乎意料,還是這麼委屈受了傷的樣子——

她的眼眶微微熱了起來,指尖陷進了放在腿上的單衫裏,努力拿出穩定的語氣來:“殷主事,我真的沒想讓你難過。”

“我也真的——”他很快地接上來,“沒有懷疑過你。”

他接得太順,太理所當然,以至於話音落了好一段時間,相從都沒有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

挫敗地看著她微張著嘴,一臉怔然。殷采衣捂住臉,呻吟:“相從相從,到底是誰不相信誰?誰應該心冷遠走?我不信你,你難過,但你自始至終,又信過我哪次?”

腦袋完全停擺。

雖然以前就發現,這丫頭偶然呆滯的樣子很可愛,不過現在實在不是欣賞的時候。殷采衣一把拖起她,道:“跟我出去,吹吹夜風你也清醒點。”

回頭見她手裏還下意識抓著那件單衫,一把奪下來,扔到床裏:“我人都在這裏了,你還睹物思什麼?”

出去屋外的路上,撞了兩次門框。

“真是……”他忍笑,拉她坐在台階上,伸手幫她揉揉額角,“痛不痛?”

“還好。”她小聲答。麵色暈出淡紅,幸而被夜色藏住。相從稍微往後退了一點點,不敢躲得太明顯。

這兩撞也撞得她完全清醒過來了,猶豫了下,問出來:“殷主事,你沒疑過我?”隻有她自己知道,心跳得已經快要跳出來。

就算已聽到他之前的話,這長久以來的傷,畢竟不是那麼一句就能勾銷了的。也不敢相信居然還會有轉機,居然——可能,不用放棄。

隻這一點可能,已讓她不能自持。

“開始的時候是有過。”殷采衣收回手,“不過你大概也都是知道的吧?或者,至少有點感覺?”

相從點點頭,安靜聽他說。

“我那時候隻敢肯定你一定有什麼企圖——‘監督’這個借口,”他翻翻白眼,“實在太爛了,白癡也不會被這麼糊弄過去。”

相從張了張嘴——不得不承認這個借口確實很爛,放棄了幫即墨正名的打算。

“不過那些,你是可以理解的對不對?”殷采衣期待地看她,有一些小心,“我會有疑心是難免的,再說,我對你也不是差到不能原諒的,嗯?”

“嗯。”她有點用力地點頭。

在牢裏的時候,控製不住想起來,那段日子,其實是稱得上幸福的回憶啊,是她選了錯誤的開始,還能有那一段過程,就該抱著手臂偷笑了。

殷采衣的記憶也被勾出來,輕笑道:“那時候我總在疑惑,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丫頭?害得我多想欺負,又不敢下手太狠,嚇得你哭了之後,就更不敢做什麼了。”

相從微微僵了一下,目光控製不住地別過去。

殷采衣眯眯眼,這次不去抬她下巴了,手指直接捏上她臉頰,“原來問題出在這裏。你早知道我沒安好心,一直都好好的,為什麼回了坊倒給我臉色看——準確說,是那陣子忽然躲開我?”

他唇角上揚三分,手下使力兩分,“終於給我抓到把柄了,度砂到底跟你說了什麼?跟紅綠院有關是不是?”

真是意外收獲,原以為那根刺隻能一直長在那裏了。他知道不是多大的事,但就不能釋懷,想到這丫頭那時候的表情,愧疚心虛就無邊際地冒出來。知道自己錯了,但不知道錯在哪裏,所以——連想彌補都辦不到的感覺,比他以為的還要更加糟一點。

月光靜如流水,隻聽得花草裏似有若無的蟲鳴。

指下微涼的肌膚動了一動,因為還被捏著的緣故,出口的聲音有種奇特的含糊:“五哥跟我說,你那時是清醒的。”

尾音含糊至不可聞,幾乎可直接感觸到,指間刹那下降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