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1 / 3)

一隻雪白晶瑩的手輕輕撥下翠玉簪,玄黑絲瀑流水般直瀉而下,光可鑒人,披在女子迎風俏立的身後,柔柔擁住纖細嬌軀,長至膝下,乍一看,似一襲貼身裁成的墨絲裙。

“意長翻恨遊絲短,盡日相思羅帶緩。”柔媚的女聲帶笑低吟在她身後響起,“人說‘長發為君留’,隻憑你這頭青絲,管教那鐵石心腸也成個多情種。”

歐陽子夜無奈回首,取回玉簪,輕嗔道:“次次都撥人家的簪子。頭發有什麼好玩的?”

長發為君留啊,她牢牢記得,從未忘卻曾有人握著她的發,說道:“大不了以後我幫你洗頭,不準剪。”

所以她留長三千煩惱絲,未損絲毫……即使那人已不能為她洗發。

如雲秀發襯出佳人如玉,顧紅綃雖為女兒身,亦為之目眩,怔了怔,才道:“晚來風寒,你站在這兒做什麼呢?”

歐陽子夜笑指窗下,道:“堂下是誰在唱曲呢,這首詞倒有些意思。”

顧紅綃側耳傾聽,蹙眉道:“不過是傷春悲秋,感懷身世罷了,別聽了。關上窗進屋吧,仔細著了涼。”

前邊,樓下女子燕語鶯聲,唱道:“年年社日停針線,怎忍見,雙飛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歌聲淒婉纏綿,繞梁不絕,自有動人心處。她不想她聽,卻是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倍添傷感。

兩年前落霞峰戰死容稢,歐陽子夜紅顏一怒戀情深,此事江湖中廣為流傳,說書人甚至編成傳奇,傳唱一時。她身在青樓,最近市井勾欄,這段故事自是爛熟。

歐陽子夜依言合上窗樓,淺笑幽回,“好詞啊。我便是那‘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顧紅綃橫波美目輕瞟,笑道:“這是在怪賤妾待客不周呢?歐陽小姐若想暢飲,本院停業三日,院中姐妹隻管勸酒,讓你喝個痛快,如何?”

歐陽子夜知她好意,淡淡岔開話題道:“紅袖喝了藥睡下了?”

顧紅綃點點頭,感激地道:“她今日血已經完全止住了。真是多虧你了,不然,她不要說將來無法生育,隻怕連命也保不住呢。”

歐陽子夜輕挽起秀發,係成慵妝髻,就在梳妝案上寫了個方子,道:“這是補血調經的藥,先抓三副。明日那兩帖喝完了,就可以換這個了。”

青樓女子常以藥物避孕,而那顧紅袖卻不知為何不曾服藥,珠胎暗結,到六個月時小產,顧紅綃才知詳情。她流產之後血流不止,成血崩之勢,醫家對此類病症本自忌諱,且許多人對青樓心懷鄙視,病情延誤。至她入診,顧紅袖已危在旦夕。

其實連她入“剪梅院”行醫,亦惹得衛道之士非議無數,直數落她不知潔身自好,自甘墮落呢。

不過那些閑言閑語她若要一一顧及,早該回家學繡花去了,哪裏還敢出來行醫?

顧紅綃接過藥方,道:“明日一早我就叫抓藥。時候不早了,子夜快些歇息吧。”

歐陽子夜起身送她出門,道:“小妹知道了。顧院主隻管請吧。”

看顧紅綃走下樓去,她才回身閂上門,一一吹熄燭火,上床就寢。

雖然相識不到十天,她對顧紅綃卻十分欣賞。

這女子不過二十出頭,獨力經營這家姑蘇城中最大的青樓,八麵玲瓏,長袖善舞,更兼為人直爽,豪俠意氣,確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歐陽子夜倏然睜開美目,眼前一片昏暗,耳邊隱隱傳來前方院落的笑語,與她之前猛然驚醒的夜半時分並無不同,但她卻敏銳地感覺到空氣中似有一絲奇異的波動。

哪裏不同了?

混沌的意識漸漸複蘇,她微微側頭,看到窗扇大敞,微寒的風在室內緩緩流動,帶來一絲清冷的濕意。

下雨了嗎?她掀開被褥,起身走到窗邊,攏上窗,暗暗疑惑著窗是否被風吹開的,轉回身來,卻被嚇住。

微弱光線中,一雙眼寶光熠熠,正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她攏住雪白中衣,雖驚無懼,沉聲道:“閣下何人?深夜私闖,不覺太冒昧了嗎?”

此人——是為人求醫或是尋歡闖錯了門?她自問,旋即失笑。

哪有人尋歡從窗戶進來的?

對方靜靜看著她,綿長細微的鼻息輕弱若無,她微揚秀眉,道:“尊駕此時造訪,所為何來?”

來人仍舊悶不吭聲,她也不惱,舉步向梳妝台走去,邊道:“可是貴體有何不適?”邊拿起案上的火石,想要點起燈。

來人鼻息雖緩,卻仍給她聽出異樣。他換氣輕淺促薄,應是身體虛寒,顯然有病在身。

當日落霞峰上,雖說得決斷,她卻心軟,規矩一改再改,從一開始便做不到見死不救,那些身染重疾而非搏殺受傷的江湖人她救了,跟著,便是廝打成重傷的她也狠不下心不睬,隻據容稢當時所言,救到“不會死”再轉手他人。時日一久,自又有江湖人上門求醫了。

那人依然沉默,詭秘的身形晃動,轉眼已近到她身後,打落她手中的火石,溫熱的身軀沒有絲毫間隔,與香軟嬌軀緊密貼合。

歐陽子夜薄慍,手肘重重向後擊去,低叱:“放肆。”另一邊纖手陡然一轉,捏住縫在衣角的蠟丸,隻要用力捏破,內力再深的敵人也隻能在三息之內倒地,動彈不得。

但,身後傳來男子委屈的聲音,“子夜不認得我了?”

微顯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沙啞,合成似陌生似熟悉的感覺,卻令她如遭雷殛。

修長素手自指尖開始冰冷,眼前微弱的星光燈光晃動朦朧,視線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張,在極短的時間泌出薄汗,歐陽子夜輕輕吐息,像是生怕一用力便會驚走了不速之客,“容郎!”

她輕呼,螓首向後回轉,出口的不是疑問,卻是忐忑。

這樣溫暖的感覺,曾經有過,以為永遠失去了,如今,竟又得回……竟又得回。

無數午夜夢回,枕冷衾寒,再軟的絲綿也暖不了她,隻為心冷。

是夢嗎?

微涼的手掌覆住她的眼,來人執拗地不許她回頭,溫柔的聲音美如天籟,“子夜,想不想我?”

她輕顫,流著冷汗的玉手用力握住眼前的迷障,纖長香軟的嬌軀死命靠後,與他頎長清瘦的身軀貼得密不可分,恨不得融入他體內,幹澀的喉嚨吐不出千言萬語,哽咽著,“想……”

這麼真實的感覺……不是夢啊……竟然不是夢……

她拉下遮住她雙眼的手,緊緊反握,貪婪的感覺著那真切的觸感,舍不得放手,順了他的意不回頭,柔聲央求:“我想看你……”

容稢猶疑一下,沉吟的聲中帶著小心翼翼,“我怕嚇著你。”

現在可是三更半夜耶。

他不想子夜突然看到他的臉,以為鬧鬼了。

歐陽子夜軟軟的語氣帶上心疼,“你傷到臉了?”

眼前閃過他飛出山崖的畫麵,曆曆在目,那失心苦楚,猶似昨日才嚐。

他深吸一口氣,倦極地將頭靠上她的肩,聞著怡人清香,放鬆了下來,“嗯,從山崖上落下時,被橫出的枝椏劃花了。”

說到這個他就很想抱怨了,落霞峰是內削的山勢,所以他一路摔下去想找個落腳的地方都難,上來時也格外費勁。偏偏好死不死最後三百尺左右突出一大截,撞得他七零八散,差點拚不回來。後來由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沒缺胳膊少腿,他都很驚訝。

她挺直背,小心地支撐著他,柔聲道:“很嚴重嗎?”

肩上的頭用力點了點,“我臉被劃了好多道,很難看耶。”聲音停了一下,加上明顯的擔憂,他糾正道:“沒有很難看,隻有一點點醜,你不可以嫌我哦。”說到最後,孩子氣地用上耍賴的語氣,卻教聽的人柔了心,化了愁緒,也……濕了眼眶。

他九死一生啊,有命回轉都是無比幸運。上蒼如此垂憐,她怎麼會嫌……怎麼能嫌?

歐陽子夜張口,聲卻哽住,輕輕清了清嗓子,柔道:“容郎,你不想我看,我便不看。先躺到床上歇歇好嗎?”

靠得這樣近,她才發覺,他的體溫燙得驚人,一雙手偏又冷得像冰,他的身體……

容稢像是考慮了一下,“嗯”了一聲,卻不肯放開她,就這樣攬著她走,雙人四腳,糾纏了好一陣才躺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