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陽匆匆趕往十五樓,見廖助理正在安撫幾位經理和高工,“各位,辜副總已經去處理總裁的後事了。煩請各位回去安撫自己的下屬,一切工作照常進行,等辜副總回來再做其他的安排好嗎?”
金高工濕著眼道:“我們想去看看蕭總。”
“下班之後。至少等辜副總給我們回消息之後好嗎?”
“好吧。”
眾人紛紛散了,同部門的梁經理拉著旭陽道:“先回去吧。”
小妹見梁經理進了石頭房子,偷偷溜到旭陽身邊,不安地問:“林工,我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剛才梁經理不是說了,照常工作!老總不在,工程一樣要進行,設計圖一樣要畫。”
“那公司會不會倒閉?”小妹著急的樣子,仿佛下一刻這棟大樓就會塌。
“傻丫頭。”旭陽拍拍她的手背,“不會的。還有辜副總,還有董事會,老總還有繼承人啊!上頭會處理好的,你不要胡思亂想。”
“可我聽劉大姐說,蕭少爺人在國外,是個遊手好閑的痞子,副總和其他董事都不是至親,公司即使不改朝換代,早晚也要被那個大少爺敗光,我們都會失業。”
蕭少爺,蕭囂,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重新回到旭陽腦海。他一定會繼承蕭向陽名下的所有財產,當然也包括這間建築公司,不知道他三年來真的改邪歸正、奮發圖強了,還是依然故我,借留學之名行鬼混之實。即便他真的用心學習了,又學到了多少東西?是否有能力擔負起蕭總留下的重擔?其他董事是否甘心情願受一個毫無實戰經驗的毛頭小子領導?在建築業競爭越來越激烈的形勢下,他是否能將業務擴展開來?不是她對蕭囂沒信心,實在是以蕭大少三年前的形象,很難想象他坐在那張核桃木大辦公桌後麵指點江山的樣子。
公司想必將有一場大浩劫了。
旭陽將小妹安撫出去,從電腦中調出自己的履曆表:本科文憑,五年工作經驗,乙級工程師職稱,明珠大廈和康樂中心中央空調總體設計實戰成果。這些是她的資本,是她走出這間玻璃房子還可以找到工作的保障。但是在感情上,她留戀這裏,留戀蕭向陽對她的賞識,留戀手下班底人員的合作默契,留戀向陽建工五年來為她提供的一切。她將窗口關閉,暗下決心,不到最後關頭決不主動離棄公司。
董事會請副總辜遠航暫代總裁一職,一切工作照常進行,隻是不簽新的合約,不開新的工程。當天晚上,幾位親近的下屬去拜祭蕭總的遺體,與他私交甚好的幾位老工程師甚至當場失聲痛哭。旭陽含著眼淚站在一旁,仍然不太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老總去得太突然,前些日子隻聽說身體不好,但還照常上班,上周的定期討論會還是他主持的呢。而今天卻……辜副總和廖助理對老總的病因隻字不提,仿佛隱藏著什麼天大的秘密。想到此,旭陽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事實不會像她想象的那麼醜惡吧!辜副總與老總是五十年的至交,廖助理和老總之間情同父子,不會有什麼陰謀的,他們隻是不想提而已,以免勾起大家的傷心事。一定、隻是、這樣!
蕭向陽的葬禮在一個晴朗的午後舉行,時近深秋,陽光燦爛,風卻很涼。旭陽站在人群中攏緊外套的領口,用力縮了縮脖子。來觀禮的人很多,有朋友,有員工,有同行,有合作人。一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始終跪在墓碑前方,不說話也不回頭。遠遠看去,身形與三年前的蕭囂恍惚相似,似乎高大些,結實些。
旭陽與部門同事一起上前鞠躬行禮,得以近看那個男人。他戴著墨鏡,遮住了大半邊臉,側麵輪廓消瘦英挺,墨黑的頭發隨風飛舞,暗無血色的雙唇緊抿,渾身上下籠罩著蒼涼抑鬱的氣息,惟有墨鏡邊沿的半邊濃眉,依稀透著昔日的飛揚跋扈。一個沉默而憂鬱的男人,很難將他與三年前那個花孔雀般的大男孩聯想在一起。時間,的確改變了很多人。
一批又一批的人上前,一批又一批的人離開,每個人臨走時都拍拍蕭囂的肩頭,說上一句“節哀順便。”而他隻是動也不動地跪著,不做回應,甚至吝嗇於牽動麵部的任何一塊肌肉。旭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沒走,也許是因為對老總的那分崇敬和感激,也許僅僅因為她覺得與蕭囂還有那麼一分不能稱之為朋友的交情。
辜副總上前握住蕭囂肩頭,勸道:“走吧,孩子,你已經跪了一個下午了。”
他搖頭,聲音嘶啞微弱:“不,我想多陪爺爺一會兒。”
辜遠航無奈地看一眼廖助理,歎道:“好吧,那我們先走,記得晚上到我家來,辜奶奶包了你最愛吃的蝦仁水餃。”
“嗯。”他頭也不抬。
辜遠航看了旭陽一眼,與廖助理一起離開。
暮色悄然來臨,夕陽已半掩入地平線,旭陽嗬著冰冷的手指,用力跺了跺腳。這聲音驚擾了蕭囂,他緩緩抬起頭來,望向她,有片刻靜止。墨鏡遮擋了他的目光,隻能根據他微挑的眉端判斷他似乎在疑惑。大概,他早已忘記了林旭陽這號小人物。
她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輕聲招呼:“嗨,蕭少爺,好久不見。”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摘下墨鏡,雙目紅腫,麵色蒼白,迷茫地看了她良久,目光中突然閃過恍然的光亮,啞著嗓音遲疑地道:“你是——林旭陽?”
未待她回答,他又肯定地重複一遍:“你是林旭陽。”
她的笑容擴大一些,“對,我是林旭陽。”
他支起身,踉蹌了幾下,雙腿因為長時間跪著而酸麻刺痛。
她上前扶他的手肘,問:“還好吧?”
他想要給她一個安撫的淺笑,結果變成痛的咧嘴。她扶著他活動了幾分鍾,他才能夠完全站穩。放開她,他客氣地道:“謝謝。”
“不客氣。”她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實在不習慣這個沉默有禮的蕭囂,不由有些後悔自己多事,為什麼留下來呢?她已經久不曾多管閑事了。
他又轉頭看墓碑上的照片,眼中籠上更深的哀痛,幽幽道:“爺爺跟我提過,說他很喜歡你。”
她也哽咽道:“蕭總是個慈祥的長輩,體貼的上司。”
蕭囂伸手輕撫照片上和藹的笑容,“我對不起爺爺,他那麼寵我,愛我,而我從來沒讓他放心過。我以為,再過半年就可以回來幫他,讓他安享晚年,沒想到……”他的話音被哽咽取代。
她看著他的淚緩慢地一滴一滴地滑出眼眶,滑過麵龐,落在新的墓碑上,沾濕了蕭向陽的笑容,覺得自己的心也在顫抖哭泣,為這位與世長辭的老人,為這個不能見惟一的親人最後一麵的男人,為“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她靜靜地走上前去,輕輕地道:“蕭囂。”手指伸了又蜷,蜷了又伸,最後還是沒有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