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探她的額頭,擔憂地道:“你沒事吧?不會真的不舒服吧?”
不舒服!她耳邊閃過靳朔的話音——“哪像Joe,死扭的脾氣,不舒服還不要人陪。”她心裏突然像被放進了一千隻螞蟻,越來越癢,越來越亂。她猛地打開車門,急急道:“你先走吧,我還有事。”
“旭陽,”啟軍在後麵喊:“你去哪兒?”
“不用管我。”她頭也不回,一路往回狂奔,也不管啟軍聽沒聽到她的喊聲。她滿腦子都是蕭囂麵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的畫麵,她隻知道,她要見他,立刻見他,不問為什麼,不問見到了之後該說什麼,隻要確定他好好的。
她一口氣奔進電梯,直接按了十五樓,望著如鏡的壁麵上呈現的那個滿麵通紅、氣喘籲籲、披頭散發的女人,她驚呆了。這是她嗎?她伸出手,那女人也伸出手;她嚇得往後一跳,那女人也往後一跳。真的是她!那個狼狽得像瘋子一樣的女人真的是她!
她掏出木梳,將長發梳理平整,又用紙巾擦幹淨臉上的汗漬,感覺稍稍有一點像她了。整潔的林旭陽回來了,理智也跟著回來了:就這樣上去算什麼?看到了他之後該說什麼?半路遇到了同事怎麼辦?如果他根本不願意有人上去打擾怎麼辦?如果他像在舞池中一樣沒有分寸怎麼辦?林旭陽,你究竟在想什麼?
叮!電梯門開了,她反射地看向指示燈,十五樓,居然沒有任何障礙地到達了十五樓。在理智作出決定之前,她的腳已經自動跨出電梯。她聽到電梯門“叮”的一聲在身後關上。既來之,則安之吧,就說遇到靳朔,聽說他不舒服,所以上來看一看,表示一下朋友之間的關心,表示一下職員對上司的尊敬,如此而已!
整層樓都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丁點燈光,她憑著記憶摸向董事長室。門沒鎖,她想都沒想就直接推開,開了之後才想到應該先敲一下門的。月光透過一大片落地玻璃射進室內,使大半個房間的擺設可以分辨出輪廓。
一個聲音冷冷地問:“誰?”
她尋聲望去,陰暗的角落又恢複了平靜,仿佛剛才隻是她的幻覺。
“蕭董?”她試探地喚了一聲,希望可以得到回應,也希望他能分辨出她的聲音。
幾聲細微的響動,陰暗處仿佛有個黑影在動,她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暗淡的光線,發現蕭囂側坐在長沙發上,頭倚著沙發靠背,想必原來是躺著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兩隻明亮的眼睛,像窗外璀璨的星星,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仿佛不敢相信她會出現在這裏。她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她知道自己每一個細微表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她向前走了幾步,用最平緩的音調,背誦已經想好的台詞:“我剛剛見到靳先生,他說你不舒服,在這裏休息,所以我上來看看。”
他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然後移開目光,重新躺下。
她疾走幾步到他近前,身形也沒入黑暗中,蹲下來問:“你怎麼了?究竟哪裏不舒服?要不要看醫生?”
“沒什麼。”他將頭側向裏,聲音淡淡的,“隻是累了。”
他的冷漠狠狠敲進她的心口,讓她感覺透不過氣來。這是與她熱情擁舞的那個人麼?這是用眼神指腹挑逗她的那個人麼?這是她像瘋子一樣跑回來要看的那個人麼?他甚至吝於多看她一眼,多說一句話,就用側頭的動作明確地表明她的不受歡迎。林旭陽,這是你自找的,靳朔不是說了“去了又要惹他生氣”,你以為他對你會有什麼特別?
她默默吸了口氣,強迫自己不要泄漏聲音中的哽咽,“沒事就好,那你休息吧,休息好了下去露個臉,大家都很關心你。你得了今年的‘舞王’,主持人還等著給你頒獎呢。”
他不耐地“嗯”了一聲。
“那我不打擾你了。”她緩緩轉身,緩緩邁步,緩緩走出辦公室,緩緩關上門。然後就靠著門板滑坐於地,用手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滑下,一顆、兩顆、一串、兩串……她渾身顫抖著,不敢哭出聲,也根本哭不出聲,她想爬起來盡快離開這裏,雙腿卻使不出力氣。
蕭囂聽到關門的聲音,默默地閉上眼睛。剛剛她沐浴在月光中時,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幻影,而那句淡淡的關懷之情,讓他明白她是真實的,也徹底擊碎了他的夢幻。如果是夢,他還可以碰觸她,擁抱她,甚至親吻她,但真實的她,便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癡心。他甚至不敢看她,不敢跟她說話,剛剛那個時候,哪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可能令他的理智崩潰。在舞池中,他已經逾越了一次,後果就是匆忙逃離,逃到這個陰暗的角落深深自責。他不可以再逾越一次,那後果是他承擔不起的。
他坐起來,十指插進發中,用力揪緊,那個該死的段啟軍為何那麼優秀?他為什麼不又老又醜又沒有情趣?為什麼不好酒好賭又花心?為什麼不失意落魄沒有工作?當然,如果這樣他也不會出現在旭陽身邊。那麼,為什麼他不晚一點出現?為什麼她不等著他回來?為什麼三年後再次見到她,那分朦朧的感情不但沒有煙消雲散反而更清晰深刻了?這一切都該死的是為什麼?
旭陽像個棄婦一樣無聲地哭泣,卻不知道被誰拋棄。他根本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隻不過跟她跳了一場舞——每年“尾牙”舞會上都會跳的那種舞。她哭個什麼勁兒呢?隻是因為那不經意的唇唇相觸麼,還是心中抑製不了的魔鬼在作祟?她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好傷心好傷心好傷心,活了二十六年,她從來沒有嚐過這種心痛的滋味。也許,這就是戀愛的感覺,那一吻在她心底炸開的,就是柔情。
門無聲地打開,一雙溫暖的手按住她肩頭,很輕很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怎麼了?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誰欺負她了?誰也沒欺負她,是她自己莫名其妙,是她自己自作多情!她流著淚,搖頭,一直搖頭。
肩頭的那雙手抬起,在她頭頂上方徘徊,攥緊又放開,放開又攥緊,最後低低地歎息一聲,從背後伸過來,將她圈進一具寬闊的胸膛。他的臉埋在她頸側,唇隔著頭發貼著她的耳朵,聲音更溫柔了,“別哭了,來,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跟男朋友吵架了是不是?”
跟男朋友吵架了?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可是,誰是她的男朋友呢?啟軍已經不是了,他呢?更不是!她在為一個不是他男朋友的男人痛哭失聲,而那個男人正圈著她問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這是懲罰麼?懲罰她三年前對他的刻薄,懲罰她對愛情的幻想和不切實際。她眷戀他懷抱中的溫柔,又害怕陷進他的溫柔。對他來說,這種安慰隻是出於對朋友的關懷,出於紳士的禮貌;但對她來說,是夢幻,是奢望,是可笑而可悲的諷刺。
她回過頭,揪緊他的衣襟,將麵頰深深埋進他懷裏,絕望地道:“別問,什麼也別問,隻要借你的胸膛讓我靠一靠。”她窩在他懷裏,盡情的流淚,哀悼她初識的愛情滋味,哀悼她未曾萌芽的癡心妄想,哀悼她和他的無緣。她不禁在想,如果她當初沒有拒絕他,那現在就不會……那現在就不會出現一個令她心動的蕭囂。
她改變了他,所以錯過了他。
他靜靜地擁著她,貪戀這一刻的幸運和奢侈。如果他夠卑鄙,夠勇敢,就應該把她抱進辦公室,趁她最脆弱的時候擁有她,哪怕麵對她清醒過後的憤怒和決裂。但是他既不夠卑鄙也不夠勇敢,因為他答應過她要做一個君子,因為他無法承受她的徹底決裂。不能名正言順地愛她,起碼可以作為朋友默默地關心她,他不敢冒險,他怕連朋友都做不成。
很多時候,相愛的兩顆心之間隻隔著一張薄薄的紙,隻要一個人敢於捅破,迎接的就是火熱的愛情。但,誰來做那個捅破的人?隔絕著,隔絕著,最後變成了錯過。
旭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她漸漸平靜下來時,嗓子已經幹啞,眼睛火辣辣地疼,蕭囂的毛衣被她哭濕了一大片。她聽到他在她耳邊輕哼著異國樂曲,像一道清泉,試圖流過她的心底,撫慰她的傷心。如此體貼的溫柔啊,卻成為她心底更深的傷痛。
她在他的懷中動了動,悶聲道:“謝謝你,我沒事了。”
他的歌聲戛然而止,手臂卻沒有放開,十指輕梳著她的秀發,好半晌才輕聲道:“沒事就好,我送你回家吧。”
她無言地點頭,任他扶著她站起來。他在她肩頭緊握一下,放開道:“等我一下,我去拿大衣。”她再點頭。蕭囂走進辦公室,月光披瀉,在他周身形成一圈銀白柔和的光暈,恍惚之中,仿若天使的光環。
“叮”的一聲響,旭陽迅速回頭,看到電梯頂端的指示燈正在閃亮。幾乎是出於本能,她立刻閃開,躲進與主通道垂直的走道。
靳朔和他的女伴從電梯中走出來,順手打開走廊的大燈,剛好看到蕭囂在辦公室門口。靳朔揚聲道:“Joe,你好了?正好宴會結束了,一起回去吧。”
蕭囂顧不上回答他,急切地搜尋旭陽的身影。
靳朔隨著他的目光轉,“Joe,你在找什麼?”
“你們剛上來時有沒有看到……”蕭囂突然住了口,旭陽走掉可能就是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們在一起,免得引起誤會,她是不想跟他沾染絲毫流言蜚語啊。朋友畢竟隻是朋友,有些界限一定要劃分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