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遠航、廖助理、靳朔都趕來了,旭陽靜靜地坐在蕭囂床邊,指腹輕觸他的臉頰,感受他皮膚的高溫。知道是一回事,親身感受是另一回事,長這麼大,她從沒像此刻真切地體會死亡的臨近,就連她自己被凍到休克的那次也不曾。
兩個小時之後,簡醫生決定注射氨基甙和青黴素抗生素。四個小時之後,簡醫生決定注射白蛋白和丙種球蛋白。五個小時之後,他開始退燒了,八個小時之後,他恢複了正常體溫。靳朔、辜遠航和廖助理都長長地呼了口氣,簡醫生隻是揩了揩額頭的汗水,旭陽依然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握著他的手,她必須借由碰觸他來撫平剛才的恐懼。
二十四個小時之後,化驗結果出來了,白細胞數量略低,其餘一切正常,沒有轉化成敗血症。旭陽抓著他的手緊緊靠在胸口,喃喃道:“謝謝天。”
二十八個小時之後,他醒了。先是眼皮動了動,然後呻吟一聲,緩緩張開。
旭陽被驚醒,湊近他的臉龐,很輕很柔地問:“你怎麼樣?還有哪裏不舒服?”
他微微搖頭,目光逡巡了一周,沒看到其他人。
她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他們都來過了,一直到簡醫生說你沒事才回去的。”
他的目光定在她疲憊蒼白的臉上,沙啞地道:“對不起,嚇著你了。”
“別說對不起。”她卷著他鬢邊略長的黑發,“你看,我沒哭,沒尖叫也沒昏倒,我一直坐在這裏安靜地陪你。”
“旭陽,”他垂下眼瞼,“你看到了,這不是簡單的血小板缺乏,是低蛋白血症,隨時可能轉化為敗血症的低蛋白血症。”
“我知道。”她的唇刷過他長長的睫毛,“我跟簡醫生談過,學了很多日常保護的知識,決不會讓你再出現這種意外。”
“旭陽?”他的聲音有一絲哽咽,“我可能隨時會死。”
“我也可能隨時會死。或許是車禍,或許是溺水,或許是墜機,或許僅僅是經過樓下有東西掉下來砸死我。”
“不會,”他激動地喊,“不許你詛咒自己。”
“好,不會。”她壓著他的右臂,防止他扯動注射器,“你說不會就不會,我會健健康康,活得長長久久,才可以陪著你,照顧你,愛你。”
他反握她的手,低低地道:“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
“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了。”
“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這句倒沒說過,以後要常常說給我聽。”
“旭陽?”他深情地喚她。
“嗯?”
“吻我一下。”
她笑著貼上他稍稍恢複血色的唇,他柔柔地吻她,含著她的唇瓣說:“我們結婚吧!”
尾 聲
十六年後
林旭陽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默默地等待著,連續二十二個小時不曾合眼,她絲毫不覺疲憊。過去的十六年之中,她也曾無數次守在急救室的門外,但是這次不同,成功了,她將徹底從惶恐的夢魘中解脫出來,失敗了,她將失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親人。
段啟軍按著她的肩道:“旭陽,休息一下吧,隻有你保持體力,才能照顧他們。”
“不,我辦不到,那裏麵躺著的是我的丈夫和兒子。”
佟天嬌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一個是全國最年輕的骨科專家,一個是全國最權威的血液病專家,手術一定會成功的。”
她扯動嘴角,給她一個感激的微笑,又繼續盯著手術室上方的紅燈。
燈滅了,門開了,簡醫生走出來。旭陽雙腿居然軟得站不起來,喉嚨啞得居然發不出聲音。
靳朔上前一步問:“簡醫生,怎麼樣?”
簡醫生摘掉口罩,釋然地笑道:“成功了,他們是一對最堅強的父子。”
“呦嗬!”靳朔和啟軍將旭陽舉了起來,啟軍的妻子鈺琦喊道:“當心,別摔著。”
她已經四十三歲了,經不起這種激烈的運動,長時間緊張後的釋放,令她的精神和體力都達到臨界點,還未被放下,她已陷入黑暗。
旭陽模模糊糊地睡著,回憶和夢境交織成一片:
新婚當日,他抱起她放在床上,深深地望著她,“從今天開始,你屬於我了,除非我死,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甩掉我了。”
她攬著他的脖子,笑道:“你死了,我就帶著你的遺產找個離我最近的男人嫁了。”
“休想,”他狠狠地吻她,“我才不會便宜任何一個男人。”
……
結婚周年紀念,他送她一束黃玫瑰,惹得她大發雷霆,捶著他的胸口大吼:“你什麼意思你?結婚剛一年,我還沒到三十歲呢,你就嫌棄我了,就要分手了?”
他被吼得滿頭霧水,抓住她沒怎麼用力的拳頭,連聲問:“怎麼了嘛!你不是喜歡黃玫瑰麼?又不喜歡了?那我把它扔了,再去買別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黃玫瑰代表什麼意思啊?”
他愣愣地問:“什麼意思?花麼,你喜歡就好了,管它什麼意思!”
“你呀你,”她偎進他的懷裏,“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給我裝糊塗。”
他擁緊了她,寵溺地笑,“我知道,黃玫瑰的花語是分手,可是我從來不講究這個,我就覺得你像朵黃玫瑰,淡然優雅之中不失嬌媚,靠得近了,才發現原來渾身是刺。”
“你說什麼?”她瞪眼睛。一會兒,騰騰怒氣化為一江春水。
……
又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她一路衝進他的辦公室,直接衝進他懷裏,抱著他的脖子興奮地叫:“蕭,我懷孕了。”
他先是一愣,然後猛地將她按到椅子裏,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你糊塗了是不是?我不是說過了我們不要孩子,你怎麼還敢給我懷孕?你忘了遺傳的機率有多高?你忘了我生病的時候你有多緊張?替我一個人擔驚受怕還不夠,你一定要生一個來折磨你自己是不是?”
“蕭,”她輕輕地握住他顫抖的指尖,輕輕地道:“別說遺傳機率隻有50%,就算100%,我也要生一個我們的孩子。我會像照顧你一樣照顧他,等他長大了,會遇到一個像我愛你一樣愛他的人。”
“你——”他盯著她溫柔而堅定的眼神,一聲長歎,抱緊了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傻女人。”片刻之後,他將她放在膝上,大掌小心翼翼地覆著她的小腹,眼中閃著期待的光芒,“你說我們給它取個什麼名字?”
“嗯——蕭遙好不好?男孩兒就叫遙遠的遙,女孩兒就叫瑤池的瑤。”
上天是眷顧他們的,給了他們一個健康的蕭遙,那時候,他們並不知道將來有一天兒子可以賦予父親健康,也不知道十幾年後,骨髓移植基因研究真的能夠成功。
十六年後,手術室門前,旭陽一手抓著蕭囂,一手抓著蕭遙,以妻子和母親的口吻命令他們,“你們要給我平安地出來。”
蕭遙笑著對她說:“放心吧媽媽,我會送你一個健康的老爸,作為你們結婚十六周年紀念的禮物。”
蕭囂向她勾勾手指,她俯下頭,他貼著她的耳朵小聲道:“放心,我還想知道你在激情的時候抓花我的背是什麼感覺呢!”
她的臉騰地紅了,嗔道:“你這人,都什麼時候了還沒個正經?”
他收斂漫不經心的笑容,從襯衫口袋裏掏出那枚從不離身的淺紫色發卡,交給她,說了兩個字,“等我。”
呦嗬呦嗬的歡呼聲一直在耳邊回蕩,旭陽緩緩轉醒,看到兒子年輕的臉龐,儼然已經有男子漢的氣概了。她坐起來,走到他近前,他迷迷糊糊地張開眼,含糊地問:“媽媽,老爸好麼?”
“很好,你們都很好。”
他裂開嘴露出笑容,又疲憊地睡去。
蕭囂躺在加護病房,還要熬過排異期。她隔著玻璃看他沉靜的睡容,跟十六年中任何一次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的感覺都不同。
蕭囂的接受度出奇的好,幾乎沒有什麼排異現象出現,一個星期之後就跟兒子搬到同一間病房。每天旭陽推開門,就會聽到父子倆異口同聲地叫嚷:“媽媽(老婆),我餓了。”
奔馳轉出停車場,旭陽急急地拉著蕭囂喊:“停車,停車。”
他緊急刹車,慌張地問:“怎麼了?”
她指著前麵道:“你看。”
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跨在一輛火紅色的重型哈累機車上,頭發染得亂七八糟,花襯衫的衣襟敞開,露出胸口“佐羅”造型的紋身。他張開雙臂攔住一個清湯掛麵頭的年輕女孩,露出一口白牙,嬉笑道:“別擠公車了,我送你。”
旭陽認出那女孩是室內設計組新進的實習生,而那男孩——她看了一眼身邊那張相似的麵孔。
那女孩一臉惶恐,抱著背包往路邊退,“不,不用,我,我,我很近。”說完,看準方向,飛也似的跳上公車,連發卡脫落了都不知道。
男孩拾起桔紅色的發卡,擰直兩道飛揚的濃眉,自語道:“我有這麼可怕麼?”
蕭囂憋著笑,朝旭陽道:“走吧,那小子自己會想辦法搞定。”
她盯著他,緩緩地道:“我不是怕他搞不定,我是想知道,為什麼我剛剛出國一個星期,我兒子就變成了一個痞子?”
他由一臉得意變成心虛,諂媚地問:“老婆,我今天有沒有說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還沒,但不是我現在想聽的。”
“那我今天有沒有說我好愛你?”
“說了,但也不是我現在想聽的。”
他嗬嗬笑著,“可是我現在又想說了。”
“蕭囂。”她吐字清晰地叫他的名字。
“嘿!別生氣嘛!”他湊上來吻她一下,“難道你不覺得兒子的造型很酷?”
車窗被人敲了兩下,蕭遙的臉從外麵探進來,對上蕭囂的鼻子,委屈地抱怨:“老爸,你教的什麼爛招數嘛!我把人家嚇跑了!”
“哈哈哈……”爽朗的笑聲在小小的車廂內回蕩,旭陽笑倒在丈夫懷中,親昵地摟住兒子的脖子。
什麼是幸福?這就是幸福!用愛、關懷、時間和努力換來的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