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2 / 3)

一塊地板自他腳下裂開,透過那個大洞,下一層已經成了火的世界。幸好他及時收腳,帶著她倒向一邊,才擺脫了踩空墜落火海的命運。

她豈會不知道,自己成了他沉重的負擔?

“閣主——”水君柔將頭貼近他的胸膛,細細出聲,“不要管我了,你先走吧。”

“不,要走,我們一起走。”花弄影的額頭,也是密密的汗珠。

心底因為他的這句話而盈滿感動,眼睛眨了眨,她終於開口問:“閣主,你為什麼要來救我?”這個問題,她想要知道答案,想要證明,究竟是不是她的自作多情。

花弄影沒有說話,隻是將她的頭,更緊地壓在他的胸膛。

耳朵緊貼在他的胸口,聽見的是鏗鏘有力的心髒的跳動,接著,是花弄影的話,從她頭頂傳來——

“水君柔,你已經住進我的心裏了。”

他的話,說得很含蓄,可是她卻聽懂了。眼角有些濕潤,她抬頭,怔怔地看他。

“原諒我,我不該讓你涉險,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花弄影以額頭抵住她的,輕聲低喃著。

水君柔搖頭,想要說些什麼,不料卻被嗆得咳嗽起來。

溫熱的唇,堵住了她的嘴,帶著一絲清涼,舒緩了她的氣息。

她的眼,近距離看著他的,在那雙黑瞳中,實實在在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再是深不可測,不再是蓄意隱藏,帶著嗬護,帶著寵溺,溫暖了她的心。

“君柔——”見她臉色好過了些,花弄影停止吻她,複又在她唇畔輕點幾下,“等事情結束了,我們一起回萬花閣,你,和我。好嗎?”

即使眼前煙霧障迷,即使周遭雜音不斷,可是她卻清楚地看見他認真的表情,清晰聽見他鄭重的話語。

我們。你,和我。

原以為他不會給她答案,沒有想到他卻在這樣的險境中,作出了一輩子的承諾。

“好。”她回答,心中有說不清的東西在流動,酸酸的,甜甜的,這,就是所謂幸福的感覺嗎?

眼看著花弄影的臉上露出笑容,她還想在說些什麼,不料卻見他頭頂的那根橫梁在火舌的舔噬下,帶著燃燒的火星,直直地落下來。

“小心!”她驚恐地叫道,直覺地抬起尚未受傷的右手擋在他的頭頂。

骨頭被砸斷的聲音響起,皮肉被燒焦的味道傳來,花弄影匆忙拉下她擋在在他頭頂的手,已經麵目全非。他揮手,那根作怪的橫梁被震飛出去,碰上了什麼東西,發出巨大的聲響。

幾縷月光透了進來,給煙霧繚繞的房間增添了幾分亮度。

“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水君柔顫抖著嘴唇,苦中作樂地問花弄影。

“你忍一忍。”眯縫著眼,花弄影脫下外袍,用力紮緊水君柔已經骨折的手臂。隨後壓低她的頭,緊緊埋在自己的胸前,抱起她,向光亮處迅速移去。

棲鳳樓,在熊熊火勢中,已經搖搖欲墜,濃霧不斷冒出,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閣主……”

盯著隨時都有可能倒塌的棲鳳樓,水令月冷凝著臉,再撂倒一人,轉頭問悠閑站在一旁看好戲的段步飛:“閻王,如果我要買展翹的命,你開價多少?”

段步飛笑起來:“水門主,是別人的話,我要收十成足,但是如果是展翹,我打你八折。”

“為什麼?”

“若是花弄影和水君柔死在棲鳳樓內,花弄影是我的朋友,水君柔也算得上是錯兒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也有理由殺他,不是嗎?那兩折,就當是我出的價錢好了。”段步飛的聲音,如同從地域中傳出,陰慘慘的。

棲鳳樓內,忽然竄出一道身影,穩穩地停留在樹幹之上。

幾乎是同時,棲鳳樓轟然倒塌。

“閣主!”

看清楚了樹上人的樣子,水令月驚喜交加。

段步飛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

“不可能,不可能!”展翹緊緊地盯著花弄影,“你怎麼可能還活著?”沒有理由的,那麼多數量的硝石火藥,居然還炸不死、燒不死一個花弄影?

“展翹,你這老不死的東西!”花弄影抱著水君柔,臉上沒有了一貫的笑容,隻是陰沉地盯著展翹,出言罵道。

“你們閣主,發火了呢。”段步飛對水令月說,心中感慨已經有多久沒有看到花弄影失去控製的模樣。

月光灑落在花弄影的身上,映襯著他半明半暗的臉。狹長的眼睛眯了起來,露出精光,直刺向展翹。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再對人出言相譏,展翹這次,可是真的惹毛了他。

展翹被花弄影那種目光刺得不寒而栗,後退了幾步,吩咐周圍的人:“還看什麼,殺了他!”

花弄影勾起嘴角,嘲諷地一笑。但見他伸出右手五指,彎曲成爪,用力向後一拉,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棲鳳樓中的殘垣斷壁、碎瓦焦炭就像是被無形的引力牽引,被拉扯到半空中。

黑鷹堡的眾人被逮住,停滯不前。

“你想要入主萬花閣?”花弄影的手,已經縮到胸前,“那麼,就先嚐嚐萬花閣的探花手吧。”

語畢,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推,但見勁風撫過,殘垣斷壁、碎瓦焦炭統統砸向黑鷹堡的人。

猶帶著熱度的殘垣斷壁、碎磚焦炭飛向黑鷹堡的眾人,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

展翹左躲右閃,狼狽地躲避著。慌亂中,抬頭看了看花弄影此時陰鷙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料錯了一件事。原以為花弄影溫文爾雅,當他後生可欺,沒有想到,他實際上是一隻沉睡的猛虎,不可招惹。

雲破月來花弄影,今日,他是真正見識到了。

花弄影冷哼了一聲,自樹上躍下,落在段步飛的麵前,開口道:“你的承諾?”

段步飛的目光,飄向他抱在懷中的慘白著臉的水君柔,點點頭,低低開口:“我負責善後,沒有問題。”

第十章

花弄影旋風般地衝進房間,將懷中的水君柔放在床鋪上,順手解下幔帳,隔絕了外麵人的視線。

“令月,你立刻去請大夫;紅梅,去提熱水,將二閣主夫人要我們帶的藥拿來;綠芙、藍蓉去把守院門;紫荊,你先帶君皓出去。”

他一邊有條不紊地吩咐著床幔外的一幹人等一邊小心翼翼地解開勒住水君柔右臂的衣袍。

“閣主,”被攔在外麵的紅梅有些尷尬地開口,“水姑娘是個女孩兒家,若是有什麼,還是讓我們來代勞吧……”

正在解水君柔胸前衣結的手停了停,接著又繼續果斷地行動。

“這沒有什麼區別,吩咐你們的事情,立刻去做!”

紅梅等人互相交換了眼色,明白這句話已經是間接向他們暗示了水君柔今後的身份地位。

外麵的人應聲離去,花弄影摸了摸水君柔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蛋,連聲安慰:“忍著點,一會就好了。”

“閣主……”水君柔有些氣喘,兩邊的胳膊都動不了,尤其是右臂,先前的疼痛之後,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知覺。

“不要緊,不要緊——”花弄影安撫著她,想要褪去她的衣裳,查看她的傷勢究竟如何。

水君柔的臉龐,開始不爭氣地發紅,“有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她想要抬手製止他拉開她衣裳的動作,卻沒有絲毫的力氣。

“待會再說。”花弄影的眼中沒有綺念,隻是專注地盯著她的身子,查看她的傷勢。她的左臂呈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右臂更糟,一根白森森的臂骨從手腕部位斜刺穿出,看得他觸目驚心。

眼前的情況下,想要以正常方式退下她的衣裳根本不可能,略為思索,花弄影伸手,撕開了她左邊的衣袖,想再以同樣的方法,撕開她右邊的衣袖。

有點麻煩,部分被燒焦的皮肉粘著布料,稍微用力,水君柔就疼得齜牙咧嘴。不得已,他隻好拿了小刀,從手腕處,沿著她的皮膚,由下到上,一點點小心地割開衣料。

有些地方皮肉翻開,有些地方紅腫一片,被高溫灼傷的皮膚上,亮晶晶的水泡串連一片,看得他好生心疼。視線在她手臂上仔細逡巡,不期然,一個小小的東西闖進他的眼中。

“你——”花弄影愕然地抬頭,看水君柔。

她的右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個鮮紅的突起,他沒有看錯,那是民間證明女子貞潔的守宮砂。

她仍然是清白之身,又何來一個七歲的兒子?

“君皓和你,究竟是什麼關係?”片刻之後,花弄影穩定了心緒,開口問她。

“我和君皓,不是母子,我是她的親姐姐。”水君柔咬牙,盯著他,終於說出了她和君皓的真正關係。

長久以來懷疑而又拚湊不出原因的事件終於得到證實,花弄影恍然大悟。難怪君皓是隨她姓,難怪他總看不出她已為人婦的痕跡,難怪他君皓和她長得如此相似……以往因為酷似的長相而從未懷疑他們至親的關係,可是沒有想到的,他們不是母子,而是姐弟!

“為什麼?”既然開始想要擁有她,他就要知道她的全部,想要了解,究竟是為了什麼,姐弟變母子,令她帶著君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凝視他認真的麵容,水君柔的鼻子有些酸酸的。深吸了幾口氣,她才慢慢開口:“我爹是商賈,算不上是巨富,家中過得倒也殷實。雖說自古雲‘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我爹娘對我疼愛得很,對我要讀書習字的請求也沒有什麼異議。我十四歲那年,爹救了一名落魄書生,雖是窮困潦倒,卻滿腹經綸,便作了我的教書先生。時日一久,我與他,互生了情愫,爹見我們兩情相悅,又憐惜他是個可造之才,就為我二人立下了婚約,訂了親。我十六歲的時候,娘生下君皓,他入京趕考,放榜三甲,高中榜眼。消息傳來,我爹欣喜,連說家門有幸,雙喜臨門。我自是替他高興,焚香禱告,盼他衣錦還鄉,與我共結連理。”

水君柔的眼神逐漸淒惶,帶著發顫的語調,她繼續說道:“那夜大雨傾盆,我在繡樓,忽然聽見外麵有慘叫聲響起,心下好奇,透過院門偷看,卻看見外麵有群凶神惡煞的人,見人就砍——不久後,奶娘抱著君皓破門而入,隻說是有強盜劫舍,爹娘均被殺害,她偷偷抱出君皓,要我立刻逃走。當時我完全傻了,等回神之後,已經被奶娘拽到後院。真是老天有眼,奶娘的小兒子平日裏喜歡偷跑出府,在後院偷偷移動了磚牆,做了一個活動機關。我和奶娘抱著君皓逃出後,驚嚇之餘,跳進一輛馬車藏匿,才算躲過一場大劫。

“一整夜,我驚慌不安,隻有奶娘在身邊不停地安慰我,直到天明時分,我才發現,一直將我和君皓擁在懷中的奶娘已經死去,她的背後有很長的刀傷,明顯的,她是強撐到最後一刻啊……”

肉體上的傷痕和疼痛已經沒有感覺,她低低地哽咽著。花弄影輕輕地將她扶起,調整了下她的姿勢,盡量不壓住她的傷口。

“我戰戰兢兢地躲避著回家打聽,得到的是我水家十六口俱歿的消息,而官府,隻說是仇殺,除了草草將他們埋葬之外,居然對這起慘案沒有做進一步的追查。我不甘心,我下決心去京城找他。千辛萬苦,我到了京城,得知他拜在內閣大學士門下,當了刑部侍郎。我登門造訪,他卻不承認我這個未婚妻,反而對我惡言相向,說什麼官民不婚,眼見說服不了我,他開始指責我紅杏出牆,罵君皓是小賤種。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他的恩師有心招他為婿,他已經決意要將我離棄。我不甘心啊,我以為他是一時糊塗,我以為我可以讓他回心轉意,所以那晚我去找他,還沒有進門,隱約聽見屋內有人在爭執,我一是好奇,就在門外偷聽,不料卻聽到了令我難以置信的事實真相!”

她的身子,在他懷中劇烈顫抖起來,“一紙婚書,就為了我與他定親的那一紙婚書,他狠下了心,殺絕了我水家十六口人命!”

她的淚水再也忍不出,奪眶而出,成串地從眼角滾落,落在他的手心,滾燙得很。

“所以,你帶著君皓,連夜出逃?”終於明白她為什麼討厭雨天,終於明白她總是對她的過往緘默,終於明白她為什麼對君皓保護得那麼緊……難以想象她一個弱女子,在當時如何提心吊膽,艱難生存下來。心中止不住憐惜她,他俯身,吻去她腮邊的淚水。

“我怕了,真的怕了。”眼前迷蒙一片,她喃喃自語,“我拿什麼和他們鬥?無憑無據,我隻有帶著君皓倉皇逃離,這些年來,也不知換了多少地方。一個大姑娘,帶著孩子很是不便,心想著反正我和君皓也是彼此在世上最親近之人了,幹脆就以母子相稱。”

“委屈你了。”找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他撫著她的秀發,輕輕地說。

水君柔搖搖頭,“這些年來,我是吃過不少苦,但是閣主,遇見你是我水君柔最大的幸運,謝謝你留我在身邊,謝謝你對君皓的照顧,謝謝你對我的情意,謝謝……”

最後的聲音隨著她的嗚咽已經聽不大清楚,花弄影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臉龐上,舍不得離開。

明眸眨了眨,睜開眼,不出所料地看見一張笑眯眯的臉闖進視野中。

“醒了啊?”顧不了趴在床沿邊,笑容滿麵地看她。

“二夫人,你不用每次都這麼早來探望。”水君柔看著顧不了挺著個大肚子站起來,居然蹦蹦跳跳地跑去桌邊拿湯藥,心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

“二夫人!”

她不得不開口叫著,提醒這位即將臨盆的準母親不要忘記了她肚子裏的小寶寶。

她的叫聲成功地喚住了顧不了。不好意思轉身吐了吐舌頭,顧不了乖乖地恢複正常的走路步速。

“水姑娘,你就告訴我,花大哥是怎麼將你從棲鳳樓中救出來的好不好?”端過藥碗,顧不了就勢坐在她身邊,不放棄地問她每日必問的問題。

“二夫人……”看她一邊給自己喂藥一邊以無比祈求的眼神看自己的樣子,水君柔有些哭笑不得。自從一個月前花弄影帶她會萬花閣之後,這位二夫人與君皓大眼瞪小眼之後,不顧身懷有孕,一蹦三尺高,嚇得花二閣主臉色泛白。原來,她就是當年那位送花種給君皓的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她在聽水令月說花弄影曾在黑鷹堡大發脾氣之後,就像一個好奇寶寶一樣,借著為她治療的機會,天天到她這裏來報到,風雨無阻。

“說嘛,說嘛。”顧不了眉眼笑得彎彎的,很是可愛。

“我說,”看顧不了忽然發亮的眼睛,水君柔強忍住笑意,“我想起來走走。”

“哦——”驟然垮下去的小臉和拉長的語調顯示聲音的主人現在是失望之極。

兩隻手背上了夾板,活動不便,水君柔被顧不了輕輕地扶起,坐了身來。她慢慢移步到窗邊,看窗外繁盛的桂花,禁不住地讚歎:“真美啊……”

即使是已經來了一月有餘,即使是日日看這折桂樓的桂花,可是她總覺得看不夠,也看不厭。

想象著花弄影身上的桂花香味,也一定是他常年流連在桂花林中,才會有自然而然的香氣。

搗藥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轉頭,看顧不了搗鼓著草藥,接著將藥泥塗抹在藥布上。

“上藥了哦。”朝她揮揮手,顧不了走到她身旁,開始細心地為她拆下夾板,解開先前的布帶,露出手臂。

顧不了不愧是藥王莊的少莊主,水君柔細細看著自己的手,手上原本被灼傷的皮膚已經恢複如初,連一點疤痕也沒有留下,令她連連稱奇。試著彎曲自己的左手,伸縮自若,她笑了笑,想要動動右手,卻有些麻木。她皺眉,再試了一下,手指勉強動了動,卻不甚靈活。

“別動了啦。”看她在試手指,顧不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固定住,往上麵塗抹藥膏。

“二夫人——”沉默了半晌,水君柔開口問她,“我的右手,是不是已經廢了?”

“哈,哈哈——你說什麼?怎麼會呢?你的手怎麼可能廢了?”顧不了打著哈哈,努力地笑著,舉起水君柔的左手,彎了彎,再彎了彎,“你看看,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問的是右手。”顧不了的言行已經證明了她的猜想,“二夫人,不用再瞞我了,你不會撒謊。”

顧不了頹唐地垮下肩膀,有些心虛地嘀咕著:“這可是你自己知道的,不是我說的哦……”

“我的右手,將來還可以做什麼?”水君柔低頭看自己的右手,淡然地問,沒有一絲幽怨。

“啥?”本來以為她會禁不起打擊,沒有想到她卻是平靜地問她,顧不了一是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我的右手,將來還可以做什麼?”連顧不了都治不好她的右手,受損的程度可見一斑。

“我盡了力。”顧不了細心地為她包紮好右手,有些抱歉地說,“今後你的日常行為都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傷了筋骨,從此習字、作畫,可能都不大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