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作畫了嗎?心口有些疼,水君柔盯著自己的右手,久久不語。
折桂樓中,桂花飄香,一道人影緩緩步上三樓,輕輕推開西廂的房門,走了進去。
繞過屏風,借著依稀的光線,花弄影可以看見床榻上水君柔恬靜的睡容。慢慢走到床邊,撩高了幔帳,他自上而下地看她,見她的左手搭在胸前,右手放在身旁,呼吸均勻,看來已經沉睡了許久。
“君柔——”他壓低了聲音呼喚,拉過她放在胸前的左手細細摩挲。那日,她的左右兩臂均已骨折,右臂因為在火中被橫梁的那一擊,傷勢更為嚴重。請了大夫,說是右手不保。他當機立斷,一邊用顧不了給他的藥為她做緊急處理一邊連夜兼程趕回萬花閣,找顧不了為她醫治。
她的左手已經恢複如初,看不出傷痕,潔白柔軟,隻是——
花弄影的視線,落在她仍然上著夾板的右手,胸臆隱隱有些生疼。
“大哥,我已經盡力了。雖說我已經接駁好她已斷的筋脈,保住了她的右手,但是傷勢太重,即使恢複,再也不可能靈活如初。”
想起那日,顧不了滿頭大汗地從房中出來,告訴他水君柔的狀況,他的心,就一直往下沉。
右手不能再靈活如初,意味著將來她無法再正常地寫字、作畫。
想起她素手之下繪出的栩栩如生的人物、晴光瀲灩的山水……如果這一切,都隻能成為她的回憶,她,會有什麼感覺?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伸手拂開她額前的發,在她眉心間印下一吻。
說到底,都是他的錯,當初若不是刻意誤導展翹,就不會令水君柔身處險境,她也不會被展翹所擒,更不會因為要護著他,硬生生地斷了兩隻手臂,還令右手落下終生殘疾。
她在不經意間闖進他的心湖,他明明知曉自己已然心動,卻因為難堪的過往而刻意抗拒,如果能早一點,她就不會是今天的模樣,她依舊可以拾起畫筆,臨摹素描。
“對不起……”手指滑到她的臉龐,他無法停止心中的愧疚。
柔荑從他手中抽出,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再繼續道歉下去。
“我吵醒你了麼?”花弄影反手一握,將水君柔的手握在掌心,抵著她的額頭,凝視她的雙眼,輕聲問道。
“沒有。”這樣親昵的姿勢令水君柔的雙頰微微有些發燙,花弄影的臉龐就在她眼前,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無法再縮短,也正因為如此,他身上那股不散的桂花香味更加濃鬱,在她的身邊縈繞,密密實實地包圍著她。
習慣了他身上的桂花香氣,所以格外敏感,也因此,早在他進門的時候,她就已經蘇醒,隻是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隻好一直靜靜地躺著。但是,盡管閉著眼睛,從他的舉動來猜測,他耿耿於懷的,是她受傷的手。
她的心底,泛著慢慢的感動,直到他在她耳邊不停地說“對不起”,她再也無法偽裝下去。
“你已經知道了?”從她的表情,從她的動作,他明白她一直都是醒著的。
“今日二夫人替我換藥的時候知道的。”水君柔點頭,平靜地說。
審視著她的表情,花弄影將她扶起,靠在自己的肩窩,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你想說什麼?”遲疑了一下,他開口問她。
“有一點難過。”水君柔誠實地回答。先前知道自己右手今後無法再運用自如,她的心中,是有些失望和難受,可是現在,她釋然多了,“但是,至少我還活著,閣主你也安然無恙,不是嗎?”
花弄影有些訝然,不敢相信她居然看得這麼開。抬手勾起她的下巴,見她的眼中很是坦然,沒有半分勉強的虛假。
“可是——”
水君柔的食指,點住了他的唇,整張臉蛋忽然變得紅撲撲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回到了萬花閣,我,和你。”沒有忘記他在棲鳳樓中生死之間給她的承諾,那是她今生最大的幸福所在。
盯著她泛紅的嬌顏,花弄影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今後能不能再執筆,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有些羞赧,水君柔垂下眼簾,“因為我已經畫了今生最得意的畫作,值得一輩子保存。”
好羞人啊……長到這麼大,第一次主動在心愛的男人麵前表白自己的心意,已經突破了她最大的極限。
她的話,他自然明白,看她微微顫動的眼睫,花弄影不再言語,隻是靜靜地擁她入懷,享受著溫香軟玉的感覺。
心下知曉,懷中的她,無論如何,今後他再也不會放開……
“這裏是什麼地方?”水君柔停下腳步,看周圍的景色,詫異地問前麵的帶她來的花弄影。
“清流小築。”花弄影回頭,對她露齒一笑。
眼前所見的,竹橋鋪架,躍過山澗;涓涓細流,彙成碧波池水;一座小木屋,建在正中的青草地上,周圍繁花似錦,美不勝收。
“好美。”她有些情不自禁地開口稱讚。
“過來看看。”花弄影已經步上竹橋,微笑著朝她伸出了手。
水君柔放心地將手交給他,被他輕輕地握著,慢慢走過石橋,踏上柔軟的青草地。
花叢中有人在移動,不一會,已經站在他們的麵前。
“娘!”花弄影牽著水君柔,恭敬地叫著。
娘?水君柔被他的這聲稱謂給震住了。麵前的女子美若天仙,超塵脫俗,容顏不見歲月留下的痕跡,眉宇和花弄影有幾分相似,她最多猜測是他的姐妹,沒有想到居然是他的娘親。
三十年前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的花千華,她今日居然親眼得見。
“弄影,娘親是不是變得很可怕?”花千華柔柔地開口,笑著問花弄影,“不然為什麼水姑娘看見了我,嘴巴都嚇得合不上了呢?”
水君柔這才發現自己還出怔忡間,大張著嘴巴,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瞧。
“失禮了。”她有些尷尬地開口,對自己方才的失態懊惱不已。
“沒關係。”花千華寬容地一笑,順手拉過水君柔,衝花弄影努努嘴。
花弄影會意地點點頭,向不知所措的水君柔說道:“君柔,你在這裏陪娘聊聊可好?”隨後再向花千華使了個眼色,“娘,那我先去去看看爹。”
這小子,居然還敢用眼神威脅她,也太不把她這個做娘的放在眼裏了吧?花千華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再看看身邊有些拘謹的水君柔,眼眸中露出笑意——這位水君柔,對弄影來說,很是重要呢。
“水姑娘,我叫你君柔可好?”眼看著花弄影進了木屋,花千華笑容可掬地對水君柔說,“這段時間真是委屈你了。”
“花伯母,千萬不要這樣說。”水君柔連忙擺手。
“你不用推辭了,弄影那孩子,我是知道的。”作為母親,她看著他長大,看著他經曆人事滄桑,看著他由快樂變為鬱卒,看著他由開朗變得沉默……所幸,現在有名女子重新將他的心門打開,看在她眼中,是多麼地欣慰。
“花伯母——”水君柔抬頭,見花千華眼中流動的目光,表露的是慈母對子女的疼愛之情。
“三個孩子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弄影。”花千華沉吟道,“作為長子,他確實承受了太多的壓力。水姑娘,今後的他,我還要拜托你了。”
“我會盡力。”她的言下之意,水君柔聽得很明白。一時間,羞紅了芙蓉麵。她和花弄影,的確是定下了盟約,但是名分未定,就這樣被長輩直說,還是不太自在。
“那就好。”花千華挽起她的手,自腰間解下一塊玉佩,塞進她的手中,“這隻玉佩,是弄影他爹的傳家之寶,隻傳給長媳,現在我就交給你了。”
“太貴重了。”手中的玉佩沉甸甸的,一隻鳳凰展翹高飛,引頸長鳴,活靈活現,雕花紋路異常明晰。
“貴重什麼,你跟弄影就要成親了,還推辭什麼?”花千華按住她的手,就是不讓她退還。
“成親?”水君柔嚇了一大跳,不自覺地反問。
“不會吧,莫非你還不知曉?”看她的反應,花千華有些狐疑,“我曾和弄影說過,若是他要娶妻,必定要帶他中意的女子來見我。你是他帶進清流小築的惟一女子,不是要成親,是什麼?”
“花伯母,你說什麼?”水君柔屏住呼吸,想要再確定一次她的話,“你是說,我是他帶進清流小築的惟一女子?”
花千華肯定地點點頭。
緊緊捏著手中的玉佩,水君柔低呼,接著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轉頭看遠處的木屋。
滿意地看水君柔的表情,花千華微笑地衝她點點頭,“去吧。”
水君柔向前小跑了幾步,忽然停住,轉頭對花千華展露笑容,“娘,謝謝……”
木門被忽然推開,接著有人衝進來,毫無顧忌地一頭撲進了花弄影的懷裏。
“爹,對不起,今日的棋局,我們下次再分勝負吧。”花弄影鎮定地對麵前一臉笑意中年男子開口,隨後摟著懷中的人,走出木屋。
“怎麼了,又哭又笑?”他替水君柔拭去腮邊的淚水,柔聲問她。
水君柔攤開手掌,露出手心的玉佩。
“娘很喜歡你。”花弄影抬眼感激地看了看遠處花叢間對他們微笑的花千華,知道水君柔已經得到了她的首肯。
“告訴我,”依偎在他的胸膛,水君柔輕輕問他,“為什麼,我會是你帶進清流小築的惟一女子?”沒有想到啊,原以為既然他和柳冠絕在十年前幾乎成親,帶進清流小築的女子,應該是柳冠絕才對啊。
“十年前,本該是柳冠絕。”花弄影凝視著她的眼睛,平靜地說,“但是中途展玄鷹出現,她選擇了展玄鷹,舍棄了我。”
“我很慶幸。”水君柔抬起頭,笑靨如花,“感謝她當初沒有選你,否則今日哪有我水君柔伴你身側的權利?”
大著膽子伸手摸他的麵龐,勾勒他的輪廓,她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灑下綿綿細吻,貼近他的耳側,低聲開口請求:“閣主,可否再像那一晚,帶我再上天一次。”
話音則落,她已經被勾住腰,飛上了天空。
青草、鮮花、竹橋、流水……在她腳下流淌,撲麵的風吹散了她的發絲,隻聽見花弄影的聲音在她耳邊呢喃——
“嫁給我,可好?”
“好。”她含笑點頭,雙手繞過他的脖子,交纏在他的腦後,閉上了眼睛,放心地將一切交由他主導。
尾 聲
兩年後——
“大嫂!”
水君柔抬頭,看見一個身影在桂花樹間七蹦八跳,急匆匆地向她奔來。
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她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離座,險險地避過了被人撲倒在地的命運。
“大嫂,幫個忙,娃娃怎麼哄都哄不住。”顧不了垮著臉蛋,趴在凳子上,一臉哀怨地盯著懷中哭鬧不休的小娃娃。
“給我吧。”水君柔好心地朝她伸手,就見顧不了忙不迭地將燙手山芋丟給她。
水君柔將小娃娃摟在懷中,溫柔地哼著小曲,左右搖晃著,不一會,懷中的娃娃就安靜下來,看著她嗬嗬直笑。
“大嫂,你真的好厲害。”不負責任的母親在一邊用崇拜的目光看她,好奇地瞅瞬間就停止哭泣的娃娃,“你哄小孩的絕招到底從哪裏學來的?”
拍了拍娃娃的臉蛋,水君柔笑著說:“哪裏有什麼絕招,自小帶君皓,熟能生巧,也就會了。”真是佩服顧不了,身為母親,居然可以在孩子哭鬧的時候與不懂事的娃娃大眼瞪小眼,束手無策。
“哦,對了。”舒了一口氣,顧不了這才支起身子,左看右看,“大哥和君皓呢?”
“他們出去了,待會再回來。”懷中的娃娃似是哭累了,打了個嗬欠,眼皮開始上下打架。
“我說,大嫂,你真的一點都不想知道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顧不了坐在凳子上,不死心地開始她每日必問的問題。
“不想。”水君柔對她笑了笑,回答也是兩年沒有變過。往事如煙,過去怎麼樣,與現在無關,何須再去追究?
“大嫂——”顧不了仍然做著垂死掙紮,“這樣吧,如果你告訴我當年大哥在黑鷹堡發威的情形,我就告訴你十年前大哥和柳冠絕之間的事。”
“不了——”
“怎麼樣,怎麼樣?改變主意了?”顧不了興奮地撐著桌子,湊到水君柔的麵前,以為她回心轉意。
“娃娃睡著了,抱她回去吧。”將懷中的孩子遞到顧不了手中,水君柔微笑著說。
“噢。”好討厭,又虛晃她一槍。顧不了好失望地接過娃娃,忍不住地念叨:“大嫂,若是你哪天改變了主意,一定要告訴我哦。”
一張紙被她的手肘碰到,輕飄飄地落在地麵。顧不了好奇地探頭一看,止不住驚呼:“大嫂,你——”
水君柔將食指點在自己的唇上,搖了搖頭:“暫時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
顧不了忙不迭地點頭,心中禁不住開始佩服起這個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大嫂。
水君柔彎下身子,拾起那紙張,仔細抹盡上麵的灰塵,唇畔露出了笑意。
兩年了啊,有了這樣的成績,他如果知道,該是何種反應?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穿過桂花林,逐漸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閣主——”她迎上前去,遞給他早就準備好的茉莉花茶,隨後拍拍君皓的腦袋,“今日學的是什麼?”
“秘密。”九歲的君皓卻是對她神秘一笑,不透露任何信息。娘親變成了姐姐,閣主變成了姐夫,這一切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他最最喜歡的人,現在都和他生活在一起。
接過水君柔遞過來的花茶,揭開茶蓋,香氣繚繞,花弄影對水君皓說:“今日教給你的一切,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水君皓點頭,然後抱著手中的東西,向另外一邊走去。
“喂喂,小鬼,等一等。”顧不了見他要走,抱著娃娃緊跟在他身後追去。扼腕呀,沒有想到這個小鬼頭悟性挺高,她一定得找個理由將他拐過來當徒弟。
“不了,挺可愛。”看著顧不了風風火火地去追水君皓,水君柔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兩年來,拜熱心的顧不了所賜,她知道山下大大小小的事情。比方說黑鷹堡堡主在一夜間暴斃;柳冠絕在那一晚安然脫險;有位禦史大人偶然間傷了腦袋,變得有些癡傻;洪山縣水家滅門慘案被重新提審……
“她別的地方顧不了,找徒弟倒是很有眼光。”花弄影一邊說著一邊拉過水君柔的右手,輕輕揉搓。
兩年如一日,這樣的體貼,他日日堅持,從未間斷。
“閣主——”認真地看他的麵龐,她喚他,“我想給你看一件東西。”
“好。”花弄影隨口接道,注意力仍集中在她的右手上。她習慣稱他閣主,改不了口,他也就隨著她。
一張紙被遞到他的眼前,他與她相擁而笑的畫麵震撼了他的神誌。
這是一幅畫,背景是巫山行雲,長江濤水,夢幻繚繞。畫中的他,嘴角噙著笑意,摟著水君柔,而水君柔,柔柔地環住他的脖頸,靠在他的胸膛。他們二人,在這山水之間,相偎相依,翱翔在天地之間。
上麵的題詞,是他熟悉的秀麗字跡。
——“飛天”。
“這、這是——”花弄影看看自己掌心中的手,再看看水君柔。
她是真的嚇著他了——水君柔在心中悄悄地想。舉起自己的左手,她笑了,笑得很甜蜜,“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我的左手可以和右手做得一樣好。”
不想讓他負疚,她用了兩年的時間,學會了左手寫字繪畫,這算不算,是一個奇跡?
花弄影動容,拉過她的左手,與右手一道牢牢握在他的掌心。
桂樹飄香,他們的目光,緊緊盯著彼此,交纏的,是今生無限的執著與眷戀。
遠處的桂花樹下,鬼鬼祟祟地躲著兩個人。
身後突然傳來嗚咽聲,本在密切注意著水君柔和花弄影的水君皓回頭,詫異地看顧不了,“不了姐,你怎麼了?”
“嗚嗚……”從頭到尾看了全程戲碼的顧不了吸著鼻子,忽然將手中的娃娃往水君皓懷裏一塞,“太感人了,我受不了了,娃娃你先抱一抱,我到外麵去哭,免得被他們發現。”話說完,她已經跑得不見蹤影。
這算是演的哪門子戲啊?水君皓無措地盯著懷中睡得香甜的小東西,丟也不是,放也不是。
抱一抱?心中知曉這一抱,不到日落時分,顧不了是絕對不會出現。一時間,他欲哭無淚。
誰來救救他,救救他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