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魘(落玦)
楔子
秋日。
落葉遍地,殘枝滿目,雁過無痕,唯留悲音渺渺……
這秋日似乎就該當是個蕭索黯淡的季節,但看那文人墨客莫不是以悲秋為樂,卻不知,這悲從何來?
故而,既然有人悲秋,自然也有人不以為然。
眼前這一塊秋葉匾上,便大咧咧地刻了四個大字:“悲秋者鄙”。
十分的飛揚瀟灑。
不過這讓觀者莫不為之一愣的四個字,能看到的人卻不多。
四周極目而望,入目的盡是古木山石錯落的蒼茫景色,襯著這秋色,確實絲毫不顯悲涼,反倒頗有幾分飄然雄奇。
此山名為麒麟山,當地人卻有一句話,叫“入山莫回頭,回頭不入山”,隻因這片山多懸崖絕壁,崎嶇難行,山勢之險,比之華山猶有過之而無不及。自然在旁人眼裏,這般險峻,人能到得半山腰已屬難能,再要往上卻非神仙而不可了。
但若真有人能過的半山腰,卻會驚訝地看到一座涼亭駐在這其中。
那刻著“悲秋者鄙”的秋葉匾就端正地高高懸掛在那座涼亭內。
而眼下,亭內還端坐著一青一玄兩道身影,均默不作聲,各執一子,卻是在下棋。
“嗒!”一聲輕響,玉石的白子落在同樣質地的棋盤上,執棋的是一隻同棋子一色的溫潤而修長的手。
緊隨其後又是“嗒”的一聲,這次落在棋盤上的是同樣質地的黑子,但顯然並非對弈落子。
“我輸了。”執黑子的青衣男子淡淡然地頷首道,眉目宛然,卻是少見的清俊雅致。
對著桌上白多黑少的棋盤看了又看,玄衣男子“哼”了一聲,非但沒半分贏棋的高興模樣,抓在手上的棋子憤憤然地砸在棋盤上,不但亂了滿盤的棋子,還如同入水的石頭一般砸飛了十幾枚,天女散花一般四散了出去。
而就在這時,那青衣男子身形不動,單隻似慢實快地揮了揮手,衣袖翻飛,那十幾枚黑白棋子便乖乖地落回到了棋盤上,毫無聲息。
“這下棋可是你說的……卻為何拿棋子出氣?”青衣男子似並不驚訝對方的喜怒無常,反而展眉一笑,為那本就俊雅的容貌上更添了幾分溫和。
“哼!”又是一聲冷哼,玄衣男子將棋盤一推站了起來,憤然道,“蘇淺蓮,下棋是我說的,但說特意來陪我下棋的可是你!偏偏下棋時心不在焉的還是你,你這到底是下棋還是讓棋?”
說是憤然但也隻得其形,那慵懶聲音裏,倒是更透著幾分隨性,漫漫而來,平和如琴音,聞其聲便令人免不了生出幾分親切之意。
“嗬嗬,還是被你看出來了。”蘇淺蓮抬眼看著麵前肌膚白皙得女子都及不上,但容貌卻隻算得上普通的年輕男子,知道這人素來是風聲大雨點小,樣子是做足了,生氣定然是未必的,被拆穿了,也就老實地點頭承認。
玄衣男子翻了個白眼,不再理會棋盤,也沒重新坐回桌邊石凳上,而是毫無形象的躺靠在了亭邊的美人靠上,“說吧,有何事找我?”
略微沉吟地理了理思緒,蘇淺蓮才開口:“我的一位朋友突然間失蹤了,且頗有些蹊蹺,故欲請你能依照這位朋友的八字算上一卦以測吉凶。”
“哦?八字拿來。”
“呃?”煌異常幹脆的態度讓原本準備好大費周折的蘇淺蓮一愣之後苦笑起來,從他認識這個有些神秘的家夥那日起,他就沒弄明白過煌的脾氣。
“你不知道?”煌誤會了蘇淺蓮的意思,便想了想才勉為其難地說道,“那麼他的隨身物事也是可以的。
“不是……”蘇淺蓮搖了搖頭,也不願在性情古怪的煌麵前多說,徑直從懷裏摸出了一張紙,“這是她的八字。”
煌接過來展開一看,忍不住一挑眉,“女的?”
蘇淺蓮點了點頭,解釋道:“乃是我未婚妻的結義大姐。”
“哦……”似乎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的煌換了個更愜意的躺靠姿勢,伸手開始掐指算了起來,而很快眨了眨眼,似有些驚訝,問:“她……怎麼不見的?”
蘇淺蓮一愣,“這個……”
煌也正從指頭上抬頭看他,四目對視,臉色竟都有些古怪。
倒還是蘇淺蓮先回過神來,有些苦笑,“那日入夜,本也沒什麼不同。就是大姐同惜桃有了些口角……嗯,總之大姐一氣之下回了房,便沒人見過她了。”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說是他那位暴躁的未婚妻鬥口不過,不小心甩了一個巴掌,終究把那幾乎沒脾氣的和婉女子給惹火了。
偏生就是那晚之後不見了人,而遍尋不著之餘,她的那群義弟義妹們幾乎都炸開了鍋,這陣子江湖上好不容易太平些,卻又起了要被翻得底朝天的蔭頭了。
“口角?”煌又眨了眨眼,卻坐起身來,“或者一個巴掌?”他記得,當時初見那人臉上,也確實有一個巴掌印子。
聞言,蘇淺蓮一呆,衝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煌點了點頭,把手上的八字往邊上一擱。
是了,這就對上了。
“猜的。”煌隨口扔兩個字。
但蘇淺蓮不是看不出臉色的主,聽得略一蹙眉。
“總之,”煌已然站起身,往亭外走去,“權當出遊,這就去你那莊子上小住幾日便是了!”邊說邊走間,臉上一派興致盎然,全然沒顧身後那莊子的主人家滿臉詫色卻是沒半點相邀的意思。
他心情很好。
當年於卜卦一道尚且生疏,掐得手指都要斷了,偏偏對那人的行蹤就得一個迷迷糊糊的卦象。
坤,用六,利永貞。
鬧了半天,那所謂的順應天道,就是什麼都不用做!
眼下他剛能安心離開這座蹲了五百年的山頭好去尋人,那人就給他自動送上來了!
天道呀,嘿嘿!
天管得還真寬泛……
天,這是怎麼回事?
曲嫣然腦袋裏瞬間隻能夠冒出這句話來。
世間最最古怪的事情莫過於,剛跨過門檻眼前一花,卻發現自個兒在蘇淺蓮家居住多日的客房內景致陡然間變了個模樣。
遍地的雜物箱子,眼前根本就是個庫房!還是胡亂堆起來的那種。
是在做夢還是幻象?
“你是什麼人?”耳後冒出來個有些尖銳的聲音。
曲嫣然的腦袋裏一片混亂還沒回過神來,聽聲音一掉頭一張濃妝豔抹的女人麵孔正湊近了她麵前。
她忍不住驚退了一步。
這女人是誰?
她不是剛進房還隨手拴了門嗎?
對了,門呢?
蘇家莊子裏那種精致的雕花木門呢?
她瞪眼,錯開那張臉,後頭入目的是簡陋的幔子——甚至不是門!
還有……曲嫣然很自覺地忽略麵前疑似幻象的女人麵孔,轉動腦袋,環視那簡陋的,用布和竹子搭起的棚子,還有那從並不厚重的粗糙布料外透入的不容忽視的天光。
天光?
她記得,不是剛剛入夜嗎?
但那興許是幻象的女子沒給她再多時間思索,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有點恍然的,“哦!你是不是阿林去找來頂替的琴師?”聲音依舊尖銳刺耳,但聽得出帶著點兒類似人伢子看貨後的滿意味道。
“啊?”曲嫣然直覺地回頭看向那個可能是幻象中的女人,有些呆滯。
“阿林沒跟你說清楚嗎?”那個女人皺起了眉,隱隱然的一陣白色煙塵從那張顴骨高聳的麵孔上簌簌地落了下來。
“說清楚……什麼?”曲嫣然眨了眨眼,開始覺得自己在做的這個夢感覺有點真實過了頭。
“什麼?他沒跟你說?!”那女人一手叉上腰,瞪大眼睛橫起眉,大驚小怪似的發起怒來。
“呃?”曲嫣然又退開一步,開始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阿林!阿林?!人呢?死一個進來啊!”憤怒中,那尖銳的聲音愈加拔高了,刺得曲嫣然的耳朵有些發疼,也更讓她有一種想暈過去的預感。
“老板娘!阿林不在!”外麵沒人死進來,可能都非常清楚進來了才真的死定了。
因為這個老板娘聽到之後更加憤怒地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而臉上的白粉更加速地崩落。
“找死啊!那個死貨!”緊接著一連串的咒罵從那張塗抹得過於豔紅的嘴裏冒了出來。
曲嫣然在那女人指天罵地地發泄對那叫阿林的可憐家夥的怒氣中慢慢地把理智撈了回來,等女人緩口氣欲再接再厲的時候,迅速插口問道:“這位大娘,敢問,此地乃是何處?”即便是做夢,也要弄清楚她夢見了什麼,才好醒來後去跟她那些弟妹們當笑話說。
那老板娘住了口,看向她的目光裏卻帶著幾分莫名,“這裏自然是鳳凰山君家莊!阿林連這個都沒跟你說?!”到了後半句,聲音又趨於尖銳起來,顯然又有些對那個叫阿林的添上了幾分憤然。
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叫阿林的。
曲嫣然默念了一遍,卻明智地隻問:“那麼適才您說的那琴師……”
鳳凰山?蘇家的莊子確實是在鳳凰山上……可是……
……君家莊?
這個名兒聽起來可有些耳熟……她有些困惑地蹙起眉頭來。
“算了算了,我跟你說一遍。”那老板娘揮了揮手,沒注意曲嫣然的臉色,隻是有些焦急地撩開布幔往外看了看,然後回頭接道,“總之,等下傾城小姐跳舞,你給她奏琴,眼睛放亮點,她怎麼跳你就怎麼彈!若砸了,別說雇你的銀子,小心老娘一氣砸了你那春滿閣!什麼鳳鳴城裏第一閣,擺在老娘麵前還不夠看!”威脅完,自還沒忘記把邊上的琴塞在以為被她的話嚇住的曲嫣然手裏,告誡道,“等下喊你上就上,誤了事一樣扣銀子。”末了,扭著腰便出去了。
那個看起來妖孽似的老板娘前腳走,曲嫣然摸了摸被惜桃打了一巴掌的臉頰。
嘶!
還有些疼,惜桃居然還真的敢下那麼重手!
想到惜桃那一巴掌揮上來時的毫不猶豫,即便是素來性子很是雲淡風輕的“琴絕”曲嫣然也忍不住有些生氣起來。
“打就打了!做大姐的該大人大量!可別以為偷了小淩的偷華迷霧再作出這番場景來就能騙過我!我曲嫣然就那麼容易被你們這群小崽子糊弄嗎?”
曲嫣然在詫異過後,很有些憤憤然地決定有必要整治一下她那群居然胡鬧到她身上的弟妹們,以重建她身為大姐的威信。
卻全然不知道隱隱而來的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正慢慢地往她身上攏去,悄無聲息的。
撚雪園的老板娘蓮華色隻覺得這日自一大早便開始烏雲蓋頂。
先是打雜的阿休前幾日搬東西時候漏了一箱子姑娘的衣服,等早起找起來,才發覺一並給扔在君家莊那搭出來的戲台邊的棚子裏了,還放在最外頭,下了一晚上雨,全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