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驚音(3 / 3)

清晰可見的雕梁畫簷青磚白壁琉璃瓦,雖未及全貌但依稀能感覺出那種矜持而雄壯的氣韻。

但決計不會是蘇家別院——商家氣頗濃的蘇家的院子,終究是清逸有餘而氣勢不足的。

這裏是鳳凰山,但節氣、莊子都變了樣子。

眼前的一切都是貨真價實的。

一種從骨子裏透出的涼意讓曲嫣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真的……

身側有一抹倩影已然翩然起舞,而全身僵硬的曲嫣然卻覺得連動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麵前的琴更如同墜落般在眼前旋轉浮動起來。

君家三位少爺……神仙般的人物……

誰不知道鳳凰山君家莊……

抿了抿幹澀的唇,她才意識到,這一切根本就不是那群愛鬧的結義弟妹們在開玩笑。

——江湖上隻曾有過一個君家莊。

五百多年前,凝聚起那如同一盤散沙的江湖各方勢力,隱隱然有著統領江湖地位的鳳凰山君家。

琴音,古人稱為君子之音,卻是並不合適為舞而奏的。

“舞絕”顧傾城的舞,輕盈柔慢而兼有瀏漓頓挫的武者姿態,說是舞,亦可說是武,其清傲之姿往往令人目眩神移失魂落魄。

江湖中人都知道,顧傾城偏愛隨琴而舞,隻是這能見著的人卻不多。

沒人能料到,君家莊洛書夫人生辰之上,這位舞絕竟好心情地登台獻舞!

那些在君家莊留到第三日的武林中人目瞪口呆之餘,卻也為舞絕此舉議論紛紛起來——莫不是,這位傾城美人看上了君家莊中的哪位公子才這般屈尊?

但相較於邊上的竊竊私語,正對木台的中間主位上端坐的幾人卻始終正襟危坐地不受影響。

君家莊名義上的主人,麵容冷峻的君鴻漸端著茶杯淺啜,肅然端坐著,恍若未見那正漫步上台的搖曳身姿。

而坐在他身邊的君家三少君紅葉卻顯然沒有他的好定性,烏溜溜的大眼一轉,明明生得一副俊秀純稚的容貌,卻硬是被他逼出幾分詭異來。

自然,他的目標並非身邊不苟言笑的大哥,而是左手邊的身著黛色袍子的年輕男子。

男子的麵容素雅清逸如水,而此刻卻如石入水般蕩起了幾分漣漪。

“鳳落,你怎麼了?一副見鬼的模樣。”他以扇掩嘴,嘿笑著發問,“莫不是終於發覺傾城姑娘的好,舍不得讓人看了?嘿嘿!”

顧傾城近來對這位君家莊的客人可是萬分的有興趣,成天追在後麵,絲毫不理會鳳落那軟綿綿全不著力的釘子。

“那琴師……”眉頭微鎖,鳳落如星的眸子並沒有將眼神留給那位站在台中引去眾多目光的絕色美人,反而落在了端坐在台邊的蒙麵女子身上。

“嗯?”君紅葉挑起眉毛,“那琴師怎麼了?”

鳳落卻住了嘴,隻是那雙微挑起的鳳目因專注而幽暗起來。

那女子,正如唇畔掠過春日的風,有些微醺的暖意,夾雜著新雨後的柔軟滋味,卻令鳳落感覺有些快要窒息的憋悶。

怎麼是她?

抬起手,剛擺出掐算的動作,又略微煩躁地把手放了下去。

他盯著那抹麵紗後一陣錯愕然後惶然失措的眼神以及那墨綠水袖下的微顫。從不知道會有一天憎惡起天生的目力,讓他把這些看得如此清晰,讓他的心緒起了名為驚慌的波瀾。

她在害怕,他甚至能感覺到她心中那種身處絕境的恐懼。

鳳落眼角餘光能看到台後一張塗滿白粉的女人麵孔上的驚怒——台上的顧傾城沒有等久候不至的琴音便自顧自地舞了起來,往日裏清雅的舞姿在眼下看來竟是如此刺目。

台後的那個老鴇樣的女人開始咒罵了。

他知道她聽到了台後那女人發泄的怒氣,顯然有些回過神的她正在努力地克製全身如墜冰庫的顫抖,可顯然效果並不十分的好。

“咦?”君紅葉沒等到鳳落的回答,便被顧傾城無聲的獨舞吸引了過去,好奇地眨著眼睛自語,“琴師怎麼不奏曲?”

聞言,鳳落整張臉立刻沉了下來,但始終沒有挪開的目光抓住了那麵紗後的小臉在深吸口氣之後掩去了所有神色,一片空明起來。

就在同時,台上陡然響起了一記弦音。

緊接著便是一段清澈的泛音滑了開去,一雙玉手在琴上靈動滾拂起來,琴音頓時風雲交加跌宕起伏,配以琴音獨特的疏直清冷,令人禁不住地聯想起迎風鬥雪的一枝傲梅。

其他武林中人不識韻律,隻是詫異地發覺那後起的琴音竟絲毫不弱於舞絕的舞姿。

君紅葉則已經有些失聲地低喊起來:“這……這,缺了前半闕的梅花三弄……還能這樣?”

連原本還在安然品茶的君鴻漸也放下了茶杯,目光高深莫測地往台上望去。

鳳落的臉色卻越發的難看了。

琴音由心而發,她略過梅花三弄的前頭,一來是為了顧傾城的舞,二來多半也是為了發泄心中的不安。

隨著曲調愈加的激蕩起來,鳳落心頭不祥的預感也愈加的強烈起來,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卻握緊拳頭生怕自己按捺不住地衝上去。

他聽出來,那失措的心緒就如同那冬日冰冷風雪,而她就如同是那枝風中寒梅。

右手的小指上有些微抽痛。

鳳落知道那隻是錯覺,但那種疼隱隱地牽動著胸口。

“鳳落?”耳畔君紅葉關切的聲音都有些遙遠了。

他隻是緊緊地盯著台上那抹如狂風中落葉般的脆弱身形。

“鳳落!”君紅葉的聲音開始焦急起來,鳳落卻絲毫沒有理會的意思。

琴音陡然一錯,本該拔高做結的調子居然生生地落了下來,曲子裏原本寒梅的生機昂然刹那間蹤影全無。

一個極低的音自那具俗琴上發了出來,頓時沉鬱之氣彌漫開去,原本新雨後晴空萬裏的天色竟為之一沉。

瞬息而變的天色讓君紅葉放開扯著鳳落手臂的手,愕然抬頭,出了什麼事?

就在此刻,又一個琴音響起,有些暗淡下來的天空居然漸漸有陰雲籠罩之勢!

君紅葉麵色古怪地往台上看去,是那琴音造就了驟變的天色?

顯然如他這般想的人並不少,全場的人大多都呆住了,沒人會料到一支曲子會有如許威力。

距琴最近的顧傾城早在變調時停了下來,麵色詫異地望向琴後的人。

鳳落的臉色這時候已經難看到極點,變調後第一個音起,他就知道她在彈什麼,他全然沒想到她居然會這支曲子!

所有人都沒有回過神,隻能呆呆地看著那雙如舉千鈞的素手在那具琴上撥出讓人如遭重擊的弦音,隻有鳳落一掌拍散了身前的紅木桌子飛身而出。

曲嫣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神誌似乎萬分的清醒,但手下的動作恍若不是自己能控製的。

她知道開頭她是在彈梅花三弄,略去前半闕不過是下意識地為了不想輸給身側那名獨舞的女子,但後來琴意相合,她覺得自己就如同那寒風中的梅,任風吹雪打,卻絲毫沒有抵禦之力。

慢慢地有些茫然起來。

她……究竟在何處?

記起那些妹妹們的笑顏,忍不住有些悲意泛起。

她是知道蘇淺蓮認識許多古怪的人物,間或也因惜桃的關係而打過照麵,可她從來都覺得那些瞬息能遠遁千裏的異類同她沒有什麼關係。

這類玄之又玄的事,卻又怎麼會輪上她……

興許,是回不去了吧?

淡淡的念頭一起,寂滅的冷意便有些壓製不住了。

為何要抵禦呢,不過是,隨風而去罷了——

手一錯,一個破音入耳,卻同記憶中某一本曲譜相印起來,似乎心頭的抑鬱有了出口,便依著那曲譜下意識地彈了出來。

沉鬱的音符,居然讓她有幾分宣泄的快意。

還來不及想起來這是什麼曲子,麵前的琴突然散了開去,琴弦木片在她眼前紛飛,但那些碎片像有意識似的沒有半點擊到她身上。

曲嫣然詫愕地抬頭,目光迎入了一雙飽含怒意的燦亮黑眸。

這張臉,這雙眼……

“誰給你這曲譜的?”鳳落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有些咬牙切齒,難以想象她居然會這支凡人根本無法承受的曲子,驚心中按捺不住地吼了起來,“你知不知道這曲子你根本彈不得?”

但曲嫣然對他的話恍若未聞,呆呆地抬起手,在他的扼製下繞過他的雙臂,撫上了他的臉頰,並撥開了擋住他眼睛的那縷黑發。

這張俊逸的麵容並沒有在記憶中出現過,卻透著異樣的熟悉感,而那雙鳳眼裏,她能清晰地看透那衝天怒氣後的驚愕,擔憂和……不容錯辨的灼烈?

依稀見過這樣的眸子,莫名地讓她安心,緊繃的身體不自覺地放鬆下來,才感覺到深深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於是,她緩緩地皺起眉頭。

“我認得這雙眼睛。”她強支著精神,很認真而困惑地對他說道。

鳳落被她的話震得全身一僵。

“我們見過嗎?”

話音未落,下一瞬,曲嫣然已經支持不住幾番驟變之下大損的心神,全身一軟暈倒在他懷裏。

感受著懷裏的溫香軟玉心裏有些茫然,下一瞬,鳳落做了一件讓遠處的君紅葉和許多人都措手不及的事情。

眾目睽睽之下,鳳落連帶著懷中的人兒,陡然間自原地消失了。

“啊!”君紅葉張大了嘴叫了一聲,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君鴻漸則沉穩理智許多,沉默片刻,掃視了一圈四周眾人的反應,很迅捷而有條理地對自己弟弟下令道:“那個姑娘是撚雪園裏的,你去把她買下來。然後,告訴在場的所有人,鳳落師承不祥,輕功極佳。”

“他們會信?”君紅葉側頭麵露懷疑,笨蛋都看得出來那根本不是什麼勞什子的輕功!

君鴻漸站起身,抖了抖前襟,麵無表情地道:“那是你的事情。”然後留下徹底傻住的弟弟,不負責任地走人。

而依舊留在台上被諸多人遺忘的顧傾城則朱唇微啟,好半天才眨了眨眼睛,忽而一笑,確定有什麼好玩的事情發生了。

鳳落這個名字,頓時成了眾多矚目的焦點。

而站在台後全程看完當台消失戲碼的蓮華色,臉上已經不需要白粉都能有同樣效果了。當失蹤的阿林帶著另一個據稱是鳳鳴城裏最好的琴師姍姍來遲地出現的時候,她更感覺天旋地轉,連罵人的心情都沒有了。

於是在心中有鬼地收了奉兄長之命收拾殘局得焦頭爛額的君紅葉大把“贖身錢”之後,蓮華色立刻拔起嗓門衝手下的人吼:“回去回去!我這輩子都不要再來這個神神鬼鬼的地方了!回揚州!”

讓妖孽遍布的鳳凰山見鬼去吧!

她隻想當一個平平凡凡的青樓老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