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入春後的A市始終細雨不斷,時晴時雨的氣候令人的心情總是無端煩躁。站在眉意館前等待的王君瑋除了煩躁還有焦急,等候的焦急。
今天又是一個下雨天,雨滴滑過黑色傘麵,順著傘骨滴落到地麵,然後滲入大地的紋路,繼續下一個循環。對於他而言,三年也是一個循環,他離開這兒,又回到這兒。但他不確定的是一切是否還一如往昔,或者他所在乎的一切隻是一個人?
雖然這一陣總是陰雨連綿,但還是有不少人沒有攜帶雨具,紛紛擾擾地在他眼前跑過,用手或報紙擋在頭頂,匆忙的腳步濺起無數雨水,然後在他們的褲腿上留下一個個汙黃的印跡,作為賜給洗衣機的厚禮。
王君瑋能做的隻是在這些人中捕捉那一張麵孔,他的視線帶著希望逐一掠過,然後帶著失望轉入下一個。這讓他想起了“大家來找碴”的遊戲,隻是今天他要找的是人,不是碴。
突然有一個身影闖入他的視線,灰色的套裙,白色的襯衫,齊耳的短發全都服帖在耳後,大片的劉海已經被雨打濕。她不像其他人一般將手舉至頭頂,腳步也不紛亂,隻是慢慢悠悠地晃進他的視線,然後停頓在他眼前,對他莞爾一笑。
“今天應該你淋雨才符合邏輯。”鍾憬撥弄了下粘在一起的劉海,躲進了王君瑋的傘下。
他有些發愣,預計中的對白應該是“你回來了”或者是“讓你久等了”之類。
“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連雨具都沒帶,你這個香蕉人怎麼可以剛回來就對這裏的天氣了如指掌?”她抱怨道,跟著他的步伐往餐館裏走去。
王君瑋笑了出來,她總有辦法讓他抒懷,隻是三年後的她似乎話多了不少。
“昨晚沒看天氣預報?”他也不明白為何他們的對話沒有一點久別重逢的客套和應酬。
鍾憬挑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接過服務生遞來的毛巾擦拭一番後才目露凶光。
“正是因為看了才上當!”意猶未盡的她還補上一句,“氣象局真是最光明正大又為人所接受的謊言局。”
“原來如此。”
“還是你先知先覺,知道帶雨具。”
王君瑋微微一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淋雨的情景嗎?”
皺起眉頭思量片刻,鍾憬恍然大悟,“當然記得,淋雨之後我高燒不退,連吊三瓶鹽水,簡直畢生難忘。”
他點頭,她還記得。
“從那次之後不論我到哪兒去,便隨身帶把傘。”
她擦拭的動作緩了下來,神情有些許不自然起來。
還記得是在高一的某天,他和她在車站相遇,眼看就要遲到,天也下起雨來。他跑了兩步卻見她落在身後慢吞吞地走著。
“我還記得你當時說的話,簡直就是禪經。‘前麵下雨,這裏也下雨,跑或不跑不是一樣’?”
回想過去,鍾憬也是“撲哧”一聲。
“其實是我當時跑不動,又不想獨自一人遲到,就想拖個墊背的一起挨批。”
“不幸的是,我就是那個墊背的。”直到現在她說起,他才知道真相,回味再三他還是歎道,“我不應該忘記你從不做虧本生意。”
她笑著搖頭,“後來我們兩人幹脆把第一節課都翹了,坐在路邊一個麵館裏邊吃麵邊聽雨。”
“不過你後來發燒卻讓我責怪自己。”之後他便每天帶傘,可是此後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卻都是豔陽高照。
“你又不是醫生,本就愛莫能助,何必自責。”鍾憬將毛巾仍給他,他接住。
“你肩膀上濕了一大片,快擦擦吧。”
王君瑋脫下西裝,發現肩頭果然被雨水淋濕,深深地暈染成一大片。
“去了一次國外,還是沒有變聰明,不知道在店裏躲雨嗎?”看著他笨拙的動作,她忍不住數落。
“還不是怕你看不見?”
“是啊,我瞎了很多年了。”她沒有好氣。
他笑了起來,從托盤上接過服務生端來的綠茶,再將毛巾遞還過去。
見王君瑋一身紀梵希鐵灰色西裝打扮,黑色皮包也擺放一旁,鍾憬挑眉,“現在的鋼琴家都商人打扮?”
“去紐約一年後我就轉科讀經濟了。”他微微一笑,看到預計中的驚訝表情後緩緩道,“我不是學音樂的材料,與其耽誤,還不如繼承祖業。”
見她沉默不語,他有些心急,“怎麼?為我可惜?”
“才不是,我隻是擔憂又多了個搶飯碗的。”她振振有詞,不似作假,“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特別是多了你們這些海龜派。”
“聽你的口氣,不太歡迎我回來?”他蹙眉。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鍾憬將餐桌上的裝飾花扯下,誇張地高舉在半空揮舞。
王君瑋環顧四周,幸虧除了他們並無其他客人,隻有服務生連連張望。
一掌拍下她的手,他舉白旗投降,“可以放下了,知道你的決心了。”
她知自己占了上風不禁揚揚自得,歪著嘴角偷笑,他苦笑之餘不忘挖苦她一下:“我既不是周總理,你也不是機場兩邊的小朋友。”
“你……”鍾憬撇撇嘴,告訴自己不與他計較,“我若戴上紅領巾絕對絲毫不差。”但還是習慣了逞一時口舌之快,逗得他笑得前俯後仰,連連頓足。
“對了,你終於做上了股票經濟,現在整日與錢為伍,算是圓了你心願。”一回國他便打聽她的消息,知她現在已出人頭地。
見他臉漲得通紅,便知還在笑她,鍾憬低頭牛飲一番算是解氣。
“看不到摸不著,入行才知道這才是最大的折磨。你呢?有什麼打算,我的諾貝爾大師?”雖是高中時代的笑料,但她仍樂此不疲。
“回家幫忙。”王君瑋眼底閃過一絲無奈,望向她的同時卻化作淡淡的溫柔。
她點點頭,“真的不再彈琴?”總覺得有些許可惜。
“你天資那麼高,都可以輕易放手,何況我?”
她擺弄著手指,也不知如何回答,隻能回以一笑,“你們家產業近幾年滑坡得厲害,也難怪急招你回國。”
“沒想到你還關心我家的事。”是因為他嗎?後半句問句被吞沒在雨天的滴滴答答中。
“別忘了我是做什麼行業的,你家的股票天天下滑,可是有目共睹。”說的是實情,但確實動用了些許私心。
“家族產業,早已落伍。”王君瑋歎氣,“用人唯親,至今仍記得項羽的教訓。”
“可有應對之策?”這一天見他無奈的表情比三年前綜合起來都多,隻怪歲月無情,他們都已不是當年風華正茂的懵懂少年。
“我隻是一枚棋子,從前是現在也是,父親讓我去哪兒便是哪兒,哪有說話餘地?”他冷冷自嘲。
“不過現在這枚棋子似乎會抱怨了。”其實是衷心的讚許,他的進步她看在眼裏。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他難得幽默。
她大笑,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還沒有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誨。”
“你為什麼不回信?”這個問題他早就想問,憋在肚子裏從美國帶回中國,滿腹懷疑重得他過境時生怕超重。見了她卻又說不出口,幾番吞吐總算塵埃落定。
鍾憬交叉著十指繼續自娛自樂,低著頭理所應當道:“搬了家,忘記通知你。你的信大概都投到了舊的信箱裏了吧?”
他想過諸多理由為她開脫,卻偏偏沒有假設過忘記。是啊,有什麼理由能比忘卻更情有可原呢?他有什麼理由非要她記著自己不許忘懷呢?王君瑋苦笑起來,卻讓鍾憬怔怔地有些慌亂起來。
“那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在這裏等你?”她的手機號碼早已更換,唯一的聯絡方式隻有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