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郵不搬家啊,笨。”賞他一個大白眼,外加一句,“不過我難得收郵件的,算你運氣好。”
真是他運氣好,見她許久不回信,之後他的每封信件都一封手寫一封電郵,風雨無阻。若是如此,那她為何不回電郵?啊,她難得收郵件。
王君瑋暗暗整理著思緒,突然發現鍾憬每句回答都絲絲入扣,像是推理,更像先前盤算過,想到這裏他笑了。
見他對自己笑得曖昧,鍾憬的眼神開始閃爍,每當她謊言被人揭穿時她就會心虛。但是她的謊言從未被人揭穿過,所以這是她第一次心虛,雖然王君瑋並未言明,不過從他的眼神裏她料定他一定有所頓悟了。
是的,她撒謊了。雖然她已搬家,但每隔一周她都會換兩輛公交車去舊居開啟那個老式信箱。她可以去次郵電局讓他們辦理轉郵件手續,但她更喜歡風雨迢迢走進答案的感覺。舊居的郵遞員大伯是個懶人,他每次都會積累了很多信再分發,以前她從不在意,但現在卻每每頓足。當郵箱裏的信件如排山倒海般湧出時,她的心就會被填滿,也像要溢出似的。當郵箱裏空空如也時,她就會將郵遞員大伯的名字和烏龜劃上等號,並且念上三十遍。
她不是故意不回信的,隻是當坐在台燈前,麵對乳白色的信紙,她就無法落筆。三年裏,她有太多的話要說,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說得太多,恐他笑自己交淺言深;寫得過少,又怕他認為她隻是敷衍。思前想後一番,那張信紙的遭遇就是被再次鎖進抽屜,和它遭遇過同樣遭遇的兄弟一起等待下一個親人。
她也確實很少收郵件,因為她是個落伍又守舊的人,對電子信息極端不信任。但當偶然的機會,她發現他的每封信都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再電郵一遍時,她的心再也填不滿了,眼淚混合著愉悅從心裏瀉出,像是秘密一般流落到新居的角落裏斷斷續續地低唱著,注視著。
王君瑋打量著周圍,發現改變良多,名字雖然如前,感覺卻大不如前。
知道他的疑問,她為他解答。
“餐館早已低價易主,店裏的擺設也都改了,完全按照現任老板的喜好。”
他哦了一聲,水晶吊燈和供客人留言的小橘燈都不知去向。
“隻是眉意館這個店名還保留著,聽新老板說,這是那位胖老板願意低價轉讓的唯一要求。”
雖然胖老板已不胖,但他們仍然如此稱呼。就像雖然餐館已易主,仍要刻意堅持“眉意”兩字。人的堅持有時就是如此不可理喻,感情從來都不可理喻。想到這裏,王君瑋低笑起來。
“那老板呢?”他問。
她看向他的眼神帶著默許,他的問題和她當時如出一轍。
“我打聽過了,新老板說他沒有交代。隻是臨走時自言自語著‘找到了她我就自然回來’。”鍾憬就是固執地認為此她為女“她”,從前是,現在也是。
“啊!”王君瑋感歎,想起她曾經比喻這裏是《卡薩布蘭卡》裏的小旅館,“《卡》裏的老板最後也離開餐館去找他的舊愛了嗎?”
“是的,最後他們在一起了。”她撒謊,因為這是她喜歡的結局。
他心滿意足,他希望胖老板也能有好結局。
服務生送上菜單,都是全然陌生的新菜式,王君瑋有些感慨。
“沒想到高中以來一直光顧的餐館竟然完全變了樣。”
“是啊,那時你還裝模作樣扮做勞苦大眾,我自然不敢狠命敲竹杠。”說起往事,她也輕鬆起來。
他同意道:“或許老了吧,我也總會想起以前的事。”
鍾憬假意板起臉,雙手在胸口交叉道:“王先生,我和你一般大,請你不要來影射我老。”
“我還以為除了錢,你再也不在乎其他。”他歎,這句才是影射啊。
“我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怕老。”
“那麼你有沒有在乎的人?”這是“明射”。
“有啊!”不待王君瑋的眼神發亮,她就公布答案,“我媽。”
王君瑋將歎息放在心底,關心道:“伯母現在可好?”他的印象裏鍾母是個美麗的女人,美麗女人似乎總多磨難。
她吃了兩口套餐,卻發現西蘭花太爛,牛排太老,米飯上的肉桂又不夠多,隻好作罷,將調羹丟進玻璃杯裏攪著茶葉看它們浮浮沉沉。
“身體還好,隻是容易發呆,時常捧著他的照片喃喃自語。”
自從鍾父走了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在人前喊他一句爸爸。
很多時候,隻有在離開了才知道對方的重要性。這一句,他沒有影射也沒有明射,隻是放在心底慢慢發酵,今天的勇氣已用盡。
“伯父仍然沒有音訊?”
鍾憬搖頭,“有時她會以為他已回來,三更半夜不睡覺,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要等他回來。一會兒又吵著嚷著說要多配一把鑰匙,恐怕他回來了沒有新居的鑰匙。”
“你母親真是用情至深。”
“我不忍揭穿真相,寧願她最後的一段路活在美好的幻想之中。”
王君瑋見她眼眶中晶瑩閃爍,便將手帕遞上,無言的小動作令她內心觸動。
“你可會想他?”
“我爸?”她明知故問。
“嗯。”
“會!”她堅定地回答,卻更堅定道,“但永不原諒他,他是背離妻女的懦夫。”
“懦夫”二字令王君瑋一震,他也不明白是鍾憬吐出這兩個字時的忿忿令他心驚,還是這兩個本身的詞義讓他難安,心慌意亂之餘隻能調轉話題:“鋼琴還在?”隻是早已堆放在角落,和一堆雜物為伍,看起來落魄異常。
“服務生說老板過幾天就會差人搬走,那裏要騰出來再放一張桌子。”
“老板不準備找人來彈嗎?”他希望能把這裏唯一的紀念留下。
“經濟不景氣,老板怎肯做虧本生意?”
“你經常來?”她的口氣令他懷疑。
鍾憬隻能蒙混過關,“這裏便宜嘛。”換了老板之後,早已無優惠,有的隻有回憶。
“還會不會彈《愛的羅曼史》?”三年之後換他扮作王子,俯身邀請。
“願意奉陪。”公主早已將長發剪去,卻仍舊將右手放入他的掌心。
鋼琴久沒人彈,失了音色,幸好王子的副業是調琴師,三下兩下便化腐朽為神奇。
兩人並肩而坐,寥落的餐館裏服務生們三三兩兩放下手中的活兒,看著他們的演出。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被當作雜物處理的這台舊式鋼琴居然也可以演奏出如此優美的琴聲。而彈琴的男女顯然默契十足,從兩人間歇交流的眼神中,他們可以感受到琴聲之外的餘韻,就像是他們正餐後附贈的甜品。
一曲奏罷,並沒有掌聲響起。因為店裏除了他們之外沒有一個客人,雨天該是睡覺天,而非生意天。而那些服務生們看到老板駕到自然不敢過於放肆。可鍾憬和王君瑋兩人卻相視而笑,他們的笑容比捧滿鮮花謝幕還滿足。
“其實你的技藝進步很快,相比而言,我倒是退步了。”她還是為他可惜,“你不該放棄。”
“可惜找不到拍檔。”他微笑,等著獵物跌入陷阱。
鍾憬不明所以,“開玩笑,怎麼會……”
看著他注視著自己的眼神,她有所頓悟。她也願意沉醉在這種似蜜還糖般化不開的深情中,但是現實卻告訴她這個眼神不是深情,而是道德倫理的毒藥。
“魏藍呢?她就很合適啊。”這是他們今晚第一次提到這個名字,兩個人小心翼翼,連“藍”字都刻意不提,卻終究逃不了未婚妻這個魔咒。
“她還在美國,等範·克萊本國際鋼琴賽結束後便回國。”
“就是那個因難度高而號稱的“鋼琴家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