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始共春風(3 / 3)

秦如月斜過臉來看著這個清秀直率的姑娘,笑了,“你也不差。”

夏水聞言也笑,笑得很有含義,“不,還是差了一點,我知道的。姐姐和我們,其實本不是一類人。”

她紋著柳眉的毛筆斜斜地一錯,畫出界了。

“這可怎麼說?”

“當然不一樣了。我們是混跡在這煙花地裏討生活的,誰有錢,誰就是情郎;誰闊綽,誰就是衣食父母。誰讓我們身無長技,隻能操這皮肉生涯呢?”

“這並無不同……我也是如此……”一向言行輕浮淺薄的夏水竟哀哀切切地說出這些話,倒令如月心生詫異。

“不……我知道,姐姐起初到這裏來的時候認為我們不自愛,從骨子裏墮落,從皮肉裏卑賤,令人憐都無處憐,恨又不忍恨……”

如月聞言竟訥訥道:“不……我沒有這樣認為。”

夏水淒然,螓首搖了搖,“不,姐姐,你騙不了我。那時,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得清楚,那是什麼呀?”她逼近她的眼睛,突而尖刻地喊起來:“是嫌惡!是輕蔑!是憎恨!是卑憐!姐姐……你莫要隱藏你真實的情緒,夏水能讀懂你,是因為夏水本是和你一樣的人啊!”

她心驚之下,下意識地問:“你是……”

夏水年輕稚氣的如花容顏抽動了一下,傲然起身,“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一字一字,像是從牙齒間狠狠地嘶咬出來的。

她年輕的臉上同樣有著執拗和剛強,和她一樣。

如月無言以對,她心中忽然失去了把握。世事迷茫,不曉得生出多少故事,更不曉得一個人究竟能藏多少故事。“姐姐和我們不同啊,因為姐姐根本不是青樓女,姐姐要的,也決不僅僅是錢和衣食而已。”

秦如月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她,站了起來,“你說得對也不對,任何人活著,都無非是要使自己生存下去,錢和衣食,本就是生存的根本。”

“可是姐姐若要衣食根本不必來青樓!”夏水嘲諷著她的瞞天過海,尖刻地展示著自己小小的聰明,“我看——姐姐來玉軫閣根本是有目的的!”

如月倏然回頭,“你知道什麼?!你又了解什麼?!你不要用你那自以為是的聰明來猜測誰,我有目的也好,我別有居心也好,我的目的所求到底也僅僅是和你一樣,和你一樣你懂嗎?其實我的複雜和你的簡單,不是大同小異嗎?”她心中氣苦,言語不由竟也哀切起來。

夏水的貝齒緊咬著下唇,“姐姐,你說得對,我自以為是,我也並不聰明,但我曾拿我的心,貼過你的心,你知道嗎?”

秦如月愕然抬頭。她這十幾年最缺少的,竟在一個青樓女子這裏找到了……

“我們,同是身不由己……”夏水惻然一笑,“姐姐也讀過書吧?讀過書其實不好,懂得多也不好,它們把我們最起碼的放任輕薄的快樂都奪去了,哪怕在這種地方。讀書……隻是不想渾渾噩噩,但是……卻懂得哀愁和煩苦,讓我們怨來恨去。”

“所以,你就學會了笑?學會讓自己快樂?墮落的快樂?”

“並不是隻有幸福的人才擁有快樂……我同樣可以。”夏水含著淚,轉身對著銅鏡露出一個媚笑,“一件金銀玉綴的衣服,可以讓我快樂;一件流光溢彩的首飾,也可以讓我快樂……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男人在我麵前癡呆討好的醜態,更可以讓我快樂!我恨那些男人,他們骨子裏淫蕩,卻生著一副文雅德馨的皮囊。他們習慣於把女子愛怨哀愁拿來當成唏噓欣賞的調味品,當成異樣的風景,卻不知一個女子要是兼具了他們所要的條件,就會被文字被思維戳得遍體鱗傷,溺死在自怨自艾的眼淚中……”

夏水聲聲恨意,似乎是噴薄一腔壓抑多時的憤怒,“天底下風流浪子多如螻蟻,真正能把你珍惜,知你的心,知你的痛,寵你,懂你,把你當成愛人而不是玩物的,又有幾個?!”

“夏水……你……倘若試著去等一等,也必有人,不是你說的那樣無情……”

夏水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哈……你終於是陷入愛情了……哈哈,你說,你等到的,莫不就是慕容將軍嗎?”

“是的,他的確有情有義。”

“對!他有情有義!可是他被浪費了!他有沒有得到真情以對?”

如月豁然,她撫去夏水臉上的淩亂發絲,輕輕捧起她的臉,“夏水,你愛上慕容將軍了,是嗎?”

夏水驀地正視著她,渾圓的眸子有著和慕容曜一樣的陰鷙,“我沒有。”她的聲音奇異地僵硬,“我這種女人,還有愛可言嗎?”她無視於如月困惑的表情,輕哼:“姐姐既然懂得愛,那就去愛吧……”輕噓出薄唇的是譏嘲和不屑,“早說過了嘛,姐姐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金點翠的扇骨在她手中一抖,夏水的風塵味兒,已從骨子裏透到全身,“姐姐的樣兒,我是學不來的,我的本事,姐姐也未必在行……我這輩子啊,最恨做什麼都做得不像話兒的人,已經在福裏了,扭扭捏捏,自我怨艾。可恨別人夢寐以求,她卻棄之如草芥。”

如月平靜地注視著她,“你是在怨我嗎?”

“啊哈!我怨姐姐?”夏水輕笑,湊近如月的臉,“那麼姐姐怨誰去?”

如月呼吸抖索,是啊,要她怨誰?

“怨那個要你進到這閣子裏,認識他、結交他的人吧。”夏水蹺起腿,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句並不隨便的話。

如月的眸子掠過一束微芒,“什麼意思?”

“有什麼意思?我沒意思。”夏水玩弄著掌心裏的金縷扇,“反正你拋開慕容將軍沒什麼稀奇。不要想愛又不愛,糾纏不休……別以為閣裏的人都是瞎子。”

她真是做什麼都做的失敗啊。真是,做煙花女子也做不像話,如月挫敗地想。

“那麼,你都看出了什麼?”唇邊揚起一抹冷弧,她輕哂,捉住夏水白玉般細致的手腕。

夏水的腕,柔若無骨,雪膚吹彈可破。

她的手指同樣嬌柔,如細雨潤過的花瓣兒,盈盈甚似尤物。手指與腕節的抵觸,竟令夏水不由得抽痛。

她痛呼:“放開我,放開我!”夏水掙紮,撲倒在地。

秦如月居高臨下,看著她癱坐在地,眼簾之下,不容放肆。

夏水一掠額發,很快地站起來,揉著血絲紛散的手腕,咬了紅唇,橫目而視,自是無畏之勇。

“做人,總得有情有義!”

這是夏水走出她的視線時丟下的最後一句話。

有情?有義?

如月隻感到無奈。她也說過這話的,她那時還認為自己總是真情真義以對——笑話!真情真義,她真是迷糊了才會這麼想,她對他……本不就是一個局?

她終究是把居心不明的夏水的話聽進耳裏了。其實,夏水也不算有居心叵測的人,她隻是暗暗奮力保護自己的愛情所向,女人的心,總有被女人洞悉的可能,夏水聰明,看穿了她一些無意泄露的掙紮。

秦如月坐在溫暖的陽光裏,心卻如沐寒冰。

斜眼冷睨著那一溜兒擺開的斑斕——木檀紋香雕龍鼎一,蟠龍菱花銀鏡一,騰雲古香玲瓏一,銀絲蟒珊瑚樹二,青蓮玉石繪蛟盤四,點金赤龍海石樽五……

龍,龍形的物事,或直或曲或繞,一個個張牙舞爪,姿態凜然。誰人如此嗜好龍形用物?如月冷笑,除了他,還有別人?

她目光掠過這些莫名而來的彩頭,隻拿起一裹捆紮得很緊的小包,她一層層地展開,美麗的外殼通常包裹了最毒的藥。

是剛硬的閃著銀白色光澤的一隻矢形八寶叼蟬簪。銀亮的冰冷的首飾,鑲嵌了各色璀璨奪目的寶石,高貴華麗卻脫不了箭矢形淩厲的冷酷。

秦如月的瞳,是掠過驚駭的。

這不是禮物!而是令箭!他要她動手。

她是他的箭,準確有力的一支箭,她記得他這樣說過。

他饋贈給她如此名貴的首飾,配給她這個出色的手下,他要她殺人!殺人!

殺誰?殺誰?

秦如月抄起蟠龍菱花銀鏡向立地青銅光鏡砸去,鏡子“鐺啷”一聲裂了開來,她抬起滑過長長淚痕的臉,隻見鏡中麵目分裂,無比猙獰。

與此同時,她聽見十一娘嬉笑著拋上尖嗓門兒:“如月啊——慕容將軍打發人來告一聲,收拾妥了,晚上要將你帶去靖侯府的家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