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天南地北(1 / 3)

青冀威武吳越霸,一劍一戈竟天下。

江南靖侯慕容霸,獨據了江南一方沃美遼闊的水土。

江北威侯的階前門下,則彙聚了天下雄才、能人異士,華美宮掖之間,臥虎藏龍。

一年前的威侯府裏有著兩個絕色,一個是女人,一個是男人。兩個人有著相同飄搖的身世,有著相同倨傲的麵孔,有著相同精致的五官,還有著相同修長和矯捷的四肢。

從來沒有人同時看見他們兩個。白天很容易見到那個叫無聲的男子,白玉似的麵孔冰冷漠然,從不輕易理會任何人,卻常常開懷大笑著飛上馬去,一拍馬轡笑聲放恣悅耳,縱橫無阻。他手中牽了薄且利的一柄長劍,劍身如鋼絲一樣柔韌閃亮,有如蛟龍。他身上的白色軟袍輕盈飄逸,頭上銀冠從來都是一塵不染。

晚上有人見到過那個叫做如月的女子,她的身影是月下清幽的一絲魂魄,似有似無。她周圍常常彌漫了美妙的絲竹清商,手指翩躚,輪回間使人怡神情迷,亦能奪人魂三魄七。她潔白的長袍邊沿盛開著淡紫色的青蓮花,領肩上明珠晶瑩。她手中的夜光杯裏瓊液蕩漾,流入紅潤的唇齒之間……

然這兩個絕色,在一年前的同一個夜晚突然消失了。

亦是同一天夜晚,江南臨江府中的玉軫閣,多了一個叫做秦如月的女子,豔若天人,藝冠吳中,不消一月,便引得江南世家子弟千金延請,爭相追逐——甚至輔國中郎將,江南靖侯的弟弟慕容曜,隻因偶爾在一次盛筵上無心回首一顧,竟從此情愫難捺,愛戀癡迷。

一襲白地描花,一頂三鬟望仙髻。

秦如月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自己裝扮的手勢變得這麼精熟。錯落繁複的發縷在她手中堆疊崔巍,其間金銀明滅,流光溢彩。三步一搖,釵釧琳琅叮當。

她著了白色絲絨長袍,曳地翻卷,纖細的胸領上描了鮮紅的花朵,斜斜地纏繞著拖下去,拖下去,有如紅色絲蘿一樣蔓延開。手指間,以東海舶來的紅色香料描了絲絲細細的花瓣兒。這通身遍體的糾纏,畫出莫名的淋漓的形狀,實在是美豔到不祥。

因為清楚他想幹什麼,也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

慕容曜,他應是打定主意就此宣告他對她的占有,讓所有人接受她,尤其是他的兄長——江南靖侯慕容霸。他要向他們展示這豔冠才絕的佳人具有成為他妻子的一切風儀與資質。她應該成為他的妻子……

而於她,這將成為她短暫江南生活的盡頭了。這是她弦蓄已久的一支致命利箭的指向,是她一年來使命的實現,更是她這無疾而終的一場銘心戀情最後的豐盛晚宴……

他的……妻子?秦如月的嘴角泛起自嘲的笑,澀澀苦苦地,一抽動,一顆珍珠掠過,玉脂顏上是道亮亮的光痕。

嗬——多迷人的誘惑!

對她而言,足夠誘惑的了——十幾年來命運多舛的她,幾時企望過這等的奢求?一個暖暖的宅子,紅紅的綢帳,溫熱的綺香,伴著卓絕多情的愛人,一日一日,一天一天,寧寧靜靜地活著,平凡的美麗。

太飄渺了!太平盛世的和美尚且不易,何況在這個亂世。

就像她素手下撫的琴,要擁有生命躍動的旋律,就必須分分秒秒激蕩震顫個不停,沒有寧靜。一旦寧靜,就隻剩下死氣沉沉的外殼,不再擁有任何感情。

這個世界,紛爭與生命,本就相附相生。

“如月——”是慕容曜興致盎然的呼喚。

她回頭,從他眼中看到了驚豔。

“喜歡嗎,將軍?”她展顏一笑,唇邊卻難以擠出歡喜。

他倒是滿臉滿心掛不住的歡喜,伸開雙臂大步緊上前來抱住她,“喜歡,喜歡極了。”

她微微一笑,鬆脫開來,卻有說不出的眷戀,遞給他一隻手,斜了唇角撒嬌道:“你牽我出去。”

“不忙,不忙。”慕容曜眼裏笑謔,手攏在她柔軟細致的腰肢上,稍一動作,她便輕喘起來。

“你——你別亂動,弄皺了,皺了,好不容易收拾整齊的。嗚——”

他咬住她瀲灩的紅唇,“是嗎?那我們就不出去了,這美麗隻留給我,怎樣?”

“壞——打——白浪費我好些時辰……”

“浪費時間不要緊,不給我看夠可不行,”他賴賴地笑,捉住她拍打的手腕,“你不覺得還早得很嗎?”

喧嘩的街道上,忽而起了騷動。很多人都停了下來。他們看著慕容曜執著一個白衣飛紅的傾城佳人的手,從玉軫閣的桐木梯上一步一步走下來。他們又看見慕容曜微微一笑,將那女子抱進紅漆紫金點玉嵌了二十八顆明珠的馬車,並親自執轡。

很快,全吳中的人都會知道。這一幕將在人們的耳畔和嘴邊咀嚼流傳,甚至可以伴隨著慕容曜以後的聲名而成為傳奇。

他從來都是個製造美麗傳奇的人,他喜歡擁有人生最美好的一切事物,比如琴賦劍藝,瓊樓玉宇,傾國豔姬,少年盛名,豐功偉績。

他執著轡都在開懷大笑,是啊,他慕容曜還有什麼沒得到的呢?

如月聽到他的大笑時,心頭給一根敏感的弦繃住了。

的確,他還有什麼沒得到的呢?

他出身名門望族,少年得誌,琴棋書畫,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良於身。

他手足情深的兄長慕容霸,獨踞江南,勢如封邑之王。

他住著高台殿閣,擁有無數美婢忠仆,如今又攬傾城佳人在懷。

但是啊——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他莫不會鑄下大錯?

而此錯,正是她一手設下。

車馬轔轔,從市集風光碾過。

秦如月一下車,就看到了滿湖的蓮花,碧綠一片中簇擁著嶄新的嫣紅淡紫,盛開的規模叫人驚訝。

湖心高築飛簷的“不係之舟”氣勢恢弘,雕琢絢麗,也叫人驚訝。

慕容曜徑自牽了她纖細的手腕,將她引入筵上去。

細細婉婉的歌聲遠遠地縈繞著,然後清晰起來。湖心有人在清唱,沒有任何樂器的伴奏,卻幹淨優美如天籟。

“那是我大嫂。”慕容曜的眼睛帶著笑,“她也很美,尹雲煙這個名字,你不會沒聽說過。”

她自然知道慕容霸和尹雲煙,向寬闊的艙裏望了去,隻見輕紗薄縵,奇香縈繞,淡雅的純色裝飾之間,坐著宛如畫卷的兩人。男子斜倚在虎皮雲榻上,眉目之間英才霸氣聳然流動,女子美豔非常,眉黛唇朱,拖著長長的袍服坐在水晶簾下,空中漂浮的琴歌正是她的吟唱。

她聽到了那男子爽朗的笑聲,驀然隻覺得心頭攢動,手足一刹之間冰涼。他就是慕容霸!

捏了捏手心,滿是涼汗,看向慕容曜,他的臉上浮動著喜悅的笑。

慕容霸抬頭看到他們,“曜弟,你大嫂的歌聲如何?”

“宛如天籟。”慕容曜轉頭,溫柔的眼眸鎖住心愛的女子,“不過我的如月,可絕對不比大嫂差。”

如月垂首一笑,鬆開他的手,筆挺地迎上慕容霸的目光,她白衣下柔軟的軀體,走動時翩然的腰肢,修長有力的腿,深邃豔異的美瞳,無一不因見了慕容霸而興奮地顫動。

是獵人看到獵殺的目標般興奮。

“江南卑會秦如月,見過靖侯爺。”

慕容霸先停了杯中酒,上下略一打量,隨即一飲而盡。

“的確很好。”

“侯爺所說,好在何處?”她俏皮地翹起唇角。

“因為你把她比下去了。”

慕容霸猿臂一伸,攬過偎在身旁的尹雲煙。尹雲煙溫和地笑,手卻沒聲息地爬上來捂著他的眼睛,“壞。”

他笑,“煙兒,這會兒可保不著你那江南第一的美名兒了。”

慕容曜的手攏在如月的腰上,“大哥,如月的‘江南第一’名頭掙得多了,犯不著跟大嫂搶她那個江南第一美女的名頭,對吧,如月?”

慕容霸攬著尹雲煙笑,劍眉一挑,“說來聽聽?”

“江南第一琴伎,江南第一才女,江南第一棋師……”

“昱明,我哪有?”如月失笑,“靖侯爺別信他的,那些技藝小女子隻是略知皮毛罷了。”

“還有,江南第一美男的未婚妻……”他笑著掩上她半張的紅唇。

慕容霸大笑,“打!有你哥哥在此,你也配江南第一美男?靠邊站去。”

尹雲煙將手指拂過琴弦,“身為女子,如今覺得好幸福,隻因為這個世間有深深眷戀著的人,而不是那幾個虛名的‘天下第一',如月,你說對嗎?”

秦如月聞言,心中一沉,抬眼望著尹雲煙的笑容。

“是啊。”

可是,她卻會親手毀掉屬於女人的幸福,不是嗎?

秦如月!這幸福不會是你的!你不要再奢望了!你不能眷戀這裏,不能,機會隻有一次,完成任務!

迅速收回一瞬間脆弱的感傷——這一切脈脈溫情,收服不了她——

她揚起美豔絕倫的笑容,半開玩笑地道:“今日我倒要做天下第一劍師,不知做得成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