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飾道:“不……哦,席間無趣,聽我來撫一曲吧。”
反身走向七寶箏,調冰弦,移雁柱——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舊歌且莫翻新闕,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如月姑娘的聲音很特殊,令人難忘。”
慕容曜聽了尹雲煙的讚美,微微一笑,“是啊,她的聲音我太熟悉了,不管將來她會變成什麼樣子,隻要她一開口,我就能從百萬之眾裏把她找出來。”
一匹馬在黃土驛上疾馳狂奔。
馬上的人一襲風塵,揮動長鞭疾迅而用力地抽下去,纖纖的身影裹在濃黑的鬥篷和鼓漲的衣袍裏,形色匆匆如亡。
她不要讓慕容曜有充足的時間追截住她,她不要讓自己堅硬如石的心念有機會在刹那間瓦解崩塌。
他會明白的,他會明白的,宴席上的琴曲就是告別,就是一別南北東西,與君情斷各自飛。
如果他能忘記她——不要讓他痛苦,不要讓他沉淪不醒。
不!他定然不會忘記她了!這輩子都不會,他會恨她,恨死她!恨如愛一樣刻骨銘心。她最清楚了,不是嗎?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這件事情的結局……
明天會是一個相當晴朗的日子呢,沒有什麼時候比那樣的天氣更適合狩獵了。
她知道驍勇善射的靖侯絕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日子,他必興致盎然地帶幾個人去西山會獵……
她知道靖侯喜險喜功,往往一馬當先逐奇獸入窮途末路。
她甚至知道靖侯胯下的大宛馬的腳力能拋下他的隨侍多少裏路程。
她還知道已有五名以上的精幹殺手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一刹之間會攻出九九八十一著毒辣殺招,在轉瞬之間要置慕容霸於死地。
她更知道縱使慕容霸是江南屈指可數的劍術高手,會使一百單八招無相神劍,無人能敵,又有淩厲名劍湛盧為翼,他也一定會應手不及,無力招架。
因為他的武器——名劍湛盧,根本不會拔出鞘來。
隻要一運內力,劍柄會斷在他手裏,而劍身會化在鞘中。
沒有了劍,再厲害的劍師也不足以稱之為高手。而慕容霸必須赤手空拳對付五個以上訓練有術、全副武裝的殺手。
誰也沒有可能在這種沒有武器的情況下不受重創,何況刀口本喂有劇毒,毒一見血,即傳至全身,不消一時半刻,一代英豪將魂斷西山。
而江北威侯會照例地拈一拈胡子,嗬嗬大笑,“好!秦無聲,不愧是我最出色的一支利箭!”
她為什麼要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的安排,她親自打探出慕容霸的一切,親手毀掉湛盧,親口按排了伏擊計劃……她是最出色的間諜,一直都是!
秦如月的淚被勁風吹散在身後……
不——遠不止這些呢——
她還知道,她還知道慕容曜將對兄長之死慟不欲生,還知道悲痛之餘的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他一定會最先看到兄長的寶劍湛盧爛在鞘裏。
他一定會拷問所有碰過湛盧的人。
他一定不會從那很少的幾人身上得到什麼線索,於是他不得不正視那個曾經是他的女人的秦如月,為什麼如水汽蒸發一樣迅速地從玉軫閣消失。而更要命的是,湛盧曾在她手指間停留了很久。
她還知道他會回到玉軫閣,向招買姑娘的十一娘詢問她的來曆,但是他一定什麼都問不出了,不識字的老鴇已然又聾又啞。
慕容曜不會相信這是巧合的,他猜也會猜到,秦如月這輩子都沒有任何可能回到他身邊了。
他會震怒,在悲痛之後的震怒。他最摯愛的兩個人啊,一夕之間,一個魂入黃泉路,一個背叛杳然而去,他這恨意難道能淡薄得了嗎?他最愛的女人親手算計了他的兄長,拋去所有的深情蜜意而逃之夭夭。
為什麼,為什麼她這麼清醒地知道這一切?為什麼他的愛恨主宰著她的心,他的反應都要向她腦海裏鑽,鑽——千萬隻毒蟲張牙舞爪地爬進去——
她一陣陣地天旋地轉。
……
“姑娘,小心點兒……船開了。臉色那麼差,暈船就麻煩了。”
艄公取了長篙,自泥草裏一撐,船向北蕩去。
她一語不發地立在船頭,看著江南自此別去。那一段旖旎的景色和同樣旖旎的一段感情,本是她生命中將模糊去的夢境罷了,她將依舊是一支箭矢,一支出沒在亂世廝殺中鋒利而暗伏著的箭矢。在她的生命裏,幾乎每隔不久,就要了斷一下過去,如此刻了斷了江南,了斷了秦如月,了斷了慕容曜,大概她所不能了斷的,隻有他對她的恨——
恨——人何必有愛,又何必有恨?
她走了!她竟然連最後的話別都不留給他。
玉軫閣一切依舊,她撫過的琴,坐過的椅,用過的鏡子,睡過的榻,甚至那些穿用過的金絲玉縷軟煙細羅,都好端端地擺在原處,整潔得像是新置的用具。然而,人已去,閣中一時簾動風聲,愈顯得無比空寂。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慕容曜煢煢孑立在空蕩的閣子裏,一時無從依依,一反身,衣角撩撥了琴弦,“錚”的一聲,多熟悉的音質,他驀地回頭——空閣隻有靜靜回音。
他問過仆人,回答說如月姑娘昨日已收拾離去,一天一夜,那是決計追不上的了。自從有了她,他從沒有嚐過連日不見她的滋味,如今才知道,原來這離別就像活生生從自己身體上剜去了什麼,生命自此已殘。
他從未嚐試過這般的無奈與無計可施。不知為何,他總是擔憂啊,擔憂隻要一夕不見她就會失去她,然而如今她離去了,他實在無法想象今後沒有她的氣息,沒有她的依偎,沒有她曼妙琴聲的日子,那是怎樣的空虛寂寞。
他長歎許久,踽踽走下桐木樓梯。
忽而身後有琴聲,熟悉的音質流水一樣地瀉出,熟悉的調子讓他想起初見如月的驚豔時光。也是這陽光初盛的光景,音符兒順暢地折下去,於纏綿處一婉,一揚,叮叮咚咚,如泣如訴。
他初聞之下,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樓去,忽而腳步一滯,心中僥幸的一念倏地冷了下來。不……這樂音不似如月的,雖極盡了精練,卻在些許曲折處刻意做了圓滑,而並非如月手下自然天成的風味兒。雖是如此,他的腳步也引了他走向門邊,隻見閣中紗籠映照之下,妖妖嬈嬈坐了一人,指下琴聲悠揚。
那女子十指玲瓏,揉,撚,撥,挑,用的也正是如月留下的碧玉箏。末了女子抬起頭來,隻見雙眉斜斜入鬢,薄施芙蓉硝,丹砂點唇,依稀裏竟也正是如月平素淡妝的模樣。
女子嫣然一笑,“將軍,我彈得好嗎?”
慕容曜輕喟一聲:“難得這麼純熟,竟有七八分像如月了,夏水,舊日裏竟不知原來你也頗熟絲竹音律。”
夏水幽幽一笑,“將軍的眼裏耳中,都隻有如月姐姐一人,難免顧此失彼吧?”
慕容曜微微一笑,“所以你就刻意地學了她的曲子,描畫了這樣素淡的妝容?”
夏水抖開金縷扇,掩口一笑,“將軍,做什麼說我學了姐姐的?難道你不覺得我本就和她生了七分相似嗎?”
他細細端詳了一下,“雖是幾分相似,但總覺得你似乎是更年輕些,是一種單純放蕩的風情。你和她,風韻味道差了很多。”
夏水大笑不止,走近了他,貼在他胸前,“真是笑話,將軍知道我是什麼味道?”
慕容曜扶正她的身子,眼裏帶了幾分輕哂,“我隻喜歡如月的味道,這味道,隻怕你也學不到的。”
夏水微微一掙,“姑娘不學!”
“那麼你又何必去彈她的曲子?你知道嗎?她的曲子,隻有用她專有的風韻和心意才演奏得出,如果換了別人,便是效顰了。”
夏水頓一頓腳,“不,她每次彈,我都留意著……我練了那麼久,客人都說我足以亂真了……”
慕容曜輕笑,“你不是她,隻刻意模仿是不會令琴音動人的。”
夏水恨恨地一拂袖,“是嗎?到底她哪裏那麼好,我學都學不來?”
慕容曜的眼睛裏浮動著一層光彩,“說了,你未必懂得,連我也不盡曉得……她的內心,但我卻能感知,她的心底複雜而悲哀,她的琴音裏透著那種因亂世裏殺伐的不幸和深刻的無奈,還有強者堅韌不屈的生命律動。還有——那種對安靜平凡的相守渴求的心情,這些正是我動情之所在……”
他出神地凝視那箏,以手指珍惜地撫摩著,“她的琴音……直能解我心哪!”
夏水正待開口,一聲呼喝打斷了她——
“將軍!”
他回首。
來人驚惶不定,“出事了!靖侯爺出事了!”
慕容曜如被雷殛,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