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發與斷發
賈璉因女兒出痘疹,搬到外間去住,遂與那個“淫態浪言,壓倒娼妓”的多姑娘得以“入港”,“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舍,此後遂成相契”(第二十一回)。
當女兒“毒盡癍回”,恢複正常,賈璉自然又回到鳳姐身邊。“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第二十一回)這綹青絲是多姑娘贈給賈璉的,雖經平兒機警地為賈璉遮掩過去,鳳姐的疑竇未消,“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幹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發、指甲,都是東西。’”(第二十一回)
鳳姐作為一個風流女性,是懂得男女間的許多事情的,一經契合,贈送信物,特別是頭發、指甲之類,更是勢在必然!
多姑娘為什麼贈發給賈璉?它具有怎樣的深層含意?
表麵看來,女性用自己身體上的東西,比如將頭發贈送給與自己有特殊關係的男子,是讓對方睹物思人,念念不忘;另一方麵,頭發是體現女性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很能引發男子的性愛意識,故古詩文中寫女性頭發的句子頗多,如“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唐·溫庭筠《菩薩蠻》);“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唐·杜甫《月夜》)。
同時,贈發(特別是女性贈與男性)還具有一種企望確定婚姻形式的意義,這在古籍中多有記載。
在中國古代婚禮中,“結發”和“結髻”是先後出現的兩個重要儀式,兩者都是以新婚男女的頭發作為結婚結合的信物。
上古原始社會的“結發”婚儀,已不可尋考。據古書記載,“結發”婚儀在階級社會已經受買賣婚姻的影響。《曲禮》雲:“女子許嫁,纓。”“纓”是一種絲繩。女子許配人家以後,用“纓”來束發,以表示她有了對象。到成婚時,由新郎親手解下“纓”,這就是“主人入,親脫婦之纓”(《儀禮·士昏禮》)。漢唐詩歌中,描寫此種情狀的句子不少,“與君初婚時,結發恩義重”;“結發為君妻,席不暖君床”……
到了唐代中、後期,“結發”由婚前係纓、成婚時脫纓,變成新婚男女各剪下一綹頭發,綰在一起作為信物。唐代女子晁采與情人私定終身,寫了一首《子夜歌》:“儂既剪雲鬢,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詩中所述的剪發、綰發,就是“合髻”的儀式。
此後,“合髻”婚儀一度風行,到明、清仍未絕跡。
多姑娘與賈璉雖說品味低劣,但仍屬一種情人關係,“海誓山盟,難分難舍,此後遂成相契”,便是證明。多姑娘贈發給賈璉,表示一種願與之結“百年之好”的欲望,一種對賈璉的依賴與逢迎,這是無疑的;賈璉是否回贈青絲,書中沒有說,但可推測他不會這樣做,他不過是玩弄女性而已,特定場景中的衝動,終屬“濫淫”的範疇。
那麼,鴛鴦為什麼斷發呢?
鴛鴦是賈母的貼身丫頭,美麗、聰明、善良,老而無恥的賈赦卻看中了她,欲收為侍妾,邢夫人、鳳姐、鴛鴦的兄嫂,都主動或被動地促成事情的發展。鴛鴦心高氣盛,豈肯屈從這種淫威!她就當著賈母、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等姐妹,揭穿邢夫人等人的陰謀,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一麵說,一麵用剪子去“鉸”頭發,“眾婆娘丫環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第四十六回)。
在古代,女性“斷發”,就是表示誓死不嫁。這個象征性的動作,內涵是“斷發”後,則不能係“纓”,也就不可能有由夫婿來解“纓”的儀式了。
鴛鴦“斷發”明誌,獲得了賈母的同情和庇護,從而使賈赦的野心不能得逞。但她付出的代價,是她的婚姻愛情生活的失去。
故佛教中,稱頭發是“煩惱絲”,因它與“結發”、“合髻”的儀式相連,引起人對“色”的欲望,故要真正斷絕與塵世的關係,必須“斷發”修行,六根才可清淨。
妙玉是“帶發”修行的,所以她塵緣未斷,佛根不穩,依舊是一懷鮮活的七情六欲。“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這便是妙玉生存狀態的高度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