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春宵花燭深(2 / 3)

元謀站在陌巷的水井旁,輕輕地拍了拍手,拂走沾過那個人身上的塵末。他畢竟是第一次親手殺人,心頭禁不住起伏不定,臉色微微異樣。站在冷風中平複了一刻,急忙從這水井畔走開,走得極快極快,轉身之間已經沒去了影子,仿佛在這裏停留久了會有什麼東西也會將他一起拉進水井之中。

這夜的風,特別的寒。

天色終於明了。

有極一直在對自己說,隻要熬過了今天,一切都會過去了。她在這一夜裏都守在自己的房中,四麵漆黑,沒有點上一盞燈。

在夜裏輕輕地數著更漏,時辰一個接一個地數過去。有時候盼著它快一些過去,有時候又盼著它再緩慢一些。這一天夜裏,他沒有來找她,她也沒有走出過房門半步。望向窗外漸漸變得瓷青的天色,落下了幾道紅霞,心頭暗暗地也落下了一些什麼,她不敢細察,怕自己終於是忍不住這一場自己對自己說的謊言。

今日,是她和元謀拜堂的喜日。今日之後,她和他之間就真的是幹幹淨淨了,再沒有任何的牽連,私情。

寂靜的庭院漸漸地多起了腳步聲……熱鬧的聲音從牆外翻湧了進來,東方山莊與醫仙島的聯姻,要請的賓客自然是不會少的,各門各派,親友商家,甚至是朝廷裏的要人,隻怕這一場紅紅火火的喜慶婚宴,要擺上三天三夜才得以落幕。

望雲院裏,有人也徹夜未眠。

綠綺一直坐在院子裏那一塊朝夕花畔的光禿禿石頭上,一夜沒有合眼。朝夕花在她的身邊一瓣一瓣地迎著朝陽悄悄無聲地重新綻放。她不知道他現在在何處,隻知道他這一夜都沒有歸來。

她怔怔地看住頭頂的朝夕花,想他這一夜都去了哪裏?現下是否躺倒在哪一個街口,是否宿醉未醒?今天是他愛的人成親,他會不會回來這裏,但是他一向不會舍下她不管的,他也從來沒有為過什麼事情喝酒醉過……就是當年被夫子們當麵責訓,下令逐出醫仙島,他也隻是笑了一笑,走得極快,卻是坦然。

即便是這些年,一直在荒蕪山野之地落戶,開館診病,他也是日日過得逍遙舒坦,從來沒有為過什麼事情傷心失意,或者怨天尤人。這一回……這一回……興許是,真的想不開了吧?綠綺心中也絕不好過,她搓了搓雙腳麻木的經脈,站了起來。

待她默然走出了山莊,也沒有人留意她。

她一個街口,一個街口地尋去。

東方山莊的大門口卻是越來越擁擠了起來,東西南北聚集來的馬車,五湖四海道賀來的人流,天南地北遣送來的賀禮陸陸續續地湧了進來。東方正山病虛在內院歇息,這裏裏外外就由著穆管家照看幫襯著打點安排,東方老夫人、袁夫子坐在大堂裏主持著大局,元謀一身喜服精神采奕奕在堂上遊走和各位賓客寒暄一二,兩位姨娘一位安排主次入座,一位督管廚房茶水物什。

來客從裏到外,都已團團入座,東方老夫人與醫仙島的夫子們依次說了話。穆管家看著白日橫空,算計著吉時已到,入內與老夫人道了一聲,夫子們也點了頭。穆總管吩咐大堂一側的喜慶樂調輕輕飄起,讓賓客們安靜了下來,他才高唱了一聲:“請新郎、新娘共執同心花綾,登吉堂!”

庭院裏的拱月門連通內院,外有連著碧瓦長廊,一對紅衣璀璨的新人便在花磚廊道上冉冉走入眾人眸光之中。元謀滿臉微笑,謙謙君子溫文儒雅,一表人才;有極頭戴花冠,肩披霞帔,一張紅紗蓋住了所有表情,無人知道她此刻的喜樂悲哀。

風中淡淡吹來一陣馨香落入庭院,仿佛是南坡的報君知。但是這喜慶之日,如何會用菊花?

新人到了中堂,在穆管家的唱禮聲中前後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後一拜……當是夫妻對拜……

夫妻對拜之後,從今往後名分已定,塵緣已落,再也無法更改了。縱使仳離,也是曾經他人之婦,再無少年自由韶華光陰。

有極默然,她當真以後都不後悔嗎?她心裏是害怕的!畢竟一生的寂寞是很漫長。但是她能任性、能反悔、能將自己的幸福放在前麵麼?也許能,她卻不會這樣做……因為她是東方有極,東方山莊的長女,父親眷顧看重的女兒……所以,不管付出的是何種代價,她必須將責任擔起。

“夫妻對拜……”

穆管家又唱了一聲,元謀已轉回了身子等待著她,有極緩緩地移步,心中默念:“上天,你要讓蘭缺幸福……不要如我這般……終身遺憾。”她緩緩轉身,緩緩低頭,緩緩彎腰……

就在滿堂賓客的眾目睽睽之下,忽然聽得堂外有人高喊一聲:“且慢!”這一聲高亮年輕而充滿怒意。大家驚愕之下,皆是齊齊轉頭去看——門檻外站著一個青年男子,容貌英武粗獷,目光淩然。

老夫人、穆管家以及兩位姨娘抬眸看去,頓時皆是詫異地低呼。

“正山!”

“莊主!”

“老爺!”

她們叫喚的不是這位青年男子,而是這位男子扶持住的一位儒衫人物。他臉色蒼白,是那一種大病一場的虛弱的蒼白顏色。但是他的眼睛很有神,即便是站在他身邊的靖遠也沒有他眼中的那種含著精銳的神光。

那便是久臥病榻的東方莊主——東方正山。他指意靖遠挽扶著他進入內堂,在賓客們猜疑議論的聲音中,一直走到喜堂的前端。老夫人和兩個姨娘急急便要迎了上來。

東方正山看住老夫人道:“娘,你上座,不要走動!”然後,轉頭吩咐兩位姨娘:“你們都坐著,不用過來!”他一言一句安定完畢,回轉身來,看住滿堂賓客,沉了一沉氣息,帶著歉意說道:“今日勞煩大家車馬奔波親臨東方山莊慶賀小女婚事,東方深感各位盛情厚意。但是今日的婚事,東方不能應承,如今在此宣告取消,致使在座諸位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東方懇請諸位見諒!”語畢,微微向堂中一躬身。

醫仙島的夫子們卻是愣大了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這個東方莊主,似乎感到不可理喻。這種事情,豈能兒戲?

元謀更是緊皺了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有極一時聽到父親的聲音在堂上響起,一時幾疑是夢。震驚之餘,急忙撩開了紅紗巾,朝堂上之人望來,怔住了好半晌也叫不出聲音,一股酸澀哽在喉頭。見父親神色雖蒼,但是精神已不同往日的疲怠,此刻真是憂中帶喜,喜中有憂,熱淚在眼角處暗暗湧動。

袁夫子第一個反應過來,看了自己弟子元謀憋屈驚疑的臉色一眼,不由上前一步,拱手問道:“東方莊主,何以斷絕了這一樁婚事?當日是老夫人當麵應承,老夫和一眾師兄弟親自去問過吉禮,推算過二人年生,佳偶天成,這是東方山莊與醫仙島共同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