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春宵花燭深(1 / 3)

從東方山莊出來,蘭缺就一直待在杯莫停酒肆裏。一個人自斟自飲,直至爛醉如泥。其間綠綺曾經跟著他出來,一路陪著他,看著他喝酒,卻是又被他攆了回去。他說,傷心是一個人的事,別人幫不得,也看不得,更聽不得,他隻需要自己一個人傷心,自己一個人飲酒,自己一個人澆愁,不需要別人幫襯著。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喃喃自語,兩頰潤紅,酒氣醺身,平日飲酒千杯不醉,今日飲酒未飲人先醉,蘭缺伸指進酒杯裏沾了酒水,曲著指尖在桌麵上描劃——

就是當年那檔子事他也不曾向旁人多說一句冤枉。隻是行醫斷症經年,如今方才親身嚐試到相思之病刻骨纏心的滋味。如魚倒刺在心裏,動一動便是疼上十分,日日夜夜沒有一刻不想到那一個人,沒有一刻消停。

街上人影漸稀,月色淒淒地傾斜西方。

蘭缺指尖扣了一甕酒,一個人搖搖晃晃地結了酒資,腳步闌珊地走在曛色的長街上,沒有目的。

夜風吹過,夾雜著涼意,杯莫停裏那邊角的桌麵上有兩個字在漸漸地消卻,那酒跡似乎還能留下淡淡的劃痕,隻因有人方才一直未停地在同一個地方重複重複地寫著這兩個字——有極,一筆一畫皆是很端正秀拔的字體。

月光偏斜,在青街石板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蘭缺忽然停了下來,倚著一旁的矮牆,頭腦一陣陣的眩暈,眼前變得怪異而迷蒙,他低低地聲音說道:“什麼人呢?出來吧?一直當著別人的影子可不是好事!”

他的話刺中了某人的心,那人猶豫了一下,冷冷地從巷陌的黑暗處現出身來。元謀用含恨光的眼睛看他,臉上的表情奇特。

“這一次,你想說的事又是什麼?”蘭缺抬頭看了一下他,卻也沒有把他眼中的神色望得真切。

“你說過不回南方,不混身江湖,你違背了當初的誓言!”元謀掠過他臉頰上醉意的紅霞,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說道,神氣沒有什麼起伏。

蘭缺嗤嗤一笑,鳳目斜挑,仿佛是聽得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說道:“確實是違誓了,不應該來的。隻是我不回來又怎麼知道你原來是這樣的心思,這樣的打算?我原以為,你要的不過是醫仙島的名聲,一個大夫的最高榮譽……”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亮,淡淡的語氣說道:“原來這些還是不能滿足你的野心?!”

元謀微微詫異於他的清醒,但無論如何他也不容許他活過明天,所以此刻說話有些肆無忌憚起來。向前走了一步,忽地笑了一笑,仰首去看天上的月光,“如果這世上沒有你,醫仙島本來就是我的。你本來可以同我爭,但是你怕髒,怕流血,隻好放棄了……如果醫仙島那些老頑固知道當年配出解藥的人是你,而受我威脅的人也是你,他們且不知會是怎樣的奇怪嘴臉?”

蘭缺眨了眨睫毛,當年若不是他仗著夫子們的信任,拿著袁夫子的性命相要挾,他怎麼會避走他方,成為眾多夫子眼中的浪蕩子,不肖子弟。隻是人命,永遠大於他自己的本身……他並不後悔。

“那麼今天你又是想要什麼?天下第一錢莊?”他不是傻子,眼眸之中有些許的華彩在恍惚中凝亮。

元謀笑笑,說道:“這一次,我是為了東方有極。盡管她這些天都在避開你,但是我知道隻要有你在的一天,她都不會真的愛上我。可是……我已經愛上了她……”

蘭缺再一次低笑出聲,從矮牆上滑坐了下來,手中的酒甕擱在膝上,低聲道:“撒謊!如果你真正愛上了一個人,又怎麼忍心對她玩弄這麼多機心呢?而這些機心的背後,又全然是算計著她的一分一毫,得益的人隻有你自己?”他亮起眸光,再一次凝視他的眼睛,那眼底的笑意竟讓元謀有些羞惱。

元謀一時默不吭聲,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東方山莊派人到醫仙島請脈,這也不是一年之間的事情了,你就怎麼一直沒有空閑前來親診?偏偏我出現在這裏以後,你才忽然出現,這樣不覺得太過突兀了嗎?”蘭缺鳳眸裏含了一些憂慮,“這些日子裏,你是故意在拖延時日的吧?隻是你想不到東方莊主會在你意料之外厥死過去,所以你才匆匆趕了過來,又正好趕上我在這裏混在了前頭……”他心中了然般笑了一笑,看似淡淡的,實則有些戲謔,“那一隻右手必須得廢了,才能換回你的功勞,才好說出你一直盤旋的威脅,讓有極這個當家的少主下嫁於你……得償所願!隻是這樣的籌謀,這樣的機心,這樣拿著病人的性命一次又一次地要挾,想來你也是做得慣常了,所以也並不會覺得羞愧可恥了,對嗎?”

元謀給他的猜測說得心頭騰騰飛跳,臉色一陣青白。

“更何況這一隻手未嚐真廢!這一場戲做下來也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她身後那名動天下的錢莊吧?”蘭缺坐著輕輕皺眉,“我隻是想不明白,你要這麼些錢是要幹什麼?”他臉上閃過一絲疑問,有些事他看明白了,但是有些事卻沒有猜測得到。

“這些都不過是你的猜測罷了,誰會相信你的一派胡言?”元謀忽然笑了起來,“你本來是要去雪山找雪蛛的吧?隻是一聽我來了,就當即回轉。是害怕你的心上人一個人在這裏應付不了我?可是,你沒有雪蛛,配不來解藥,救不了她父親,就隻能坐著看我與她成親……”他陰險地斂了眼眸,“在我和她成婚之前,你不會等到莊山清醒的那一天……”

蘭缺聞言,皺眉更深,目中露出一絲冷光,定定凝視住元謀。原來事態比他料想的更加嚴重!他握酒甕的手攥得更緊了一些。

元謀這一回終於將目光凝定在他的臉上,陰冷地說道:“你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情,就不要再妄想自己可以活下來。隻可惜的是,你今天已經見不到你想見的人最後一麵了……”他偏頭看了一看月影。

蘭缺忽然臉上蒼白如灰,身體之內驟然大變,一股椎痛無由地升起,令他猝不及防。他身為醫者,一直自信自己不會為天下毒物所侵,可是如今自己的征兆明明就是毒物的侵淩,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的恐懼。今晚的月色好冷!

“這世上總有你不知道的藥物……總有不在醫仙島古籍上曾經記載過的藥物。而這一種藥物全然是用來對付像你這樣的人……”元謀冷冰冰的話,在他緩緩瀝血倒下之時響起,刮過耳邊,似乎一陣陰風,“哐啷啷”一陣磕碰,酒甕自手中跌出,撞擊著青石板一連聲的動靜,每一下都像是跌碎了什麼。

蘭缺的指尖在長袖中微微一抖,微乎其微的一瞬間……他的袖緣無意地撫了一下心口,倏然三根金針神不知鬼不覺地沒入衣襟,定住了心脈。

在他將要迷失神誌的一瞬間,聽到了水響的聲音,身周忽然多了灌心的冰涼,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地湧進他的鼻腔嘴巴,不能掙紮地一直往下墜落,沒有一絲可以攀附的東西,四肢的力氣也在漸漸軟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