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正急。
馬車一路向南,朝這醫仙島的方向走。
狐死尚向首丘,落葉歸根,人亦如是。雖然,當年遭受夫子們的驅逐,他還是渴望著回歸醫仙島的——縱然是隻能遠遠地再看見那山,那水的一眼。
綠綺在小鎮的鋪子裏買來了小土盆,將小幾上的報君知種在了盆裏。她希望它們一直陪伴著蘭缺,陪伴著他去到他想去的地方,也希望這一盤淡風微黃的菊花仿似那人的笑,能夠支撐著他活過一天又一天,活得更久更久。
車停在道旁,落日金黃,映在他的臉上。容色已不似當日的讓人炫目,隻過了幾天而已,人就已經清瘦得不成樣子。凝視著他每每咳嗽得佝僂的側影,綠綺與靖遠皆是心焦如沸,卻又隻能愛莫能助地等著。
深陷的眸子,不複往昔的光澤,仿佛一雙褪色了的黑玉珠子。他正包裹在厚厚的棉襖裏麵,坐在車廂近門之處,撩起車簾子,凝目看向那渲染了半天的雲霞,絢爛得宛如一樹將謝的朝夕花,獨自盛放,兀自凋零。官道旁,遠山青黛,車前的秋草也染上了一片金黃,像極了那一天傍晚看到的滿坡黃菊。
她的笑,那麼美麗,又那麼的感傷。她說過等他從雪山回來的,但是那天晚上,她告訴他,她要食言了,失信了。
蘭缺眯眼微微笑起,他那時是怪她的,他怎麼可能會不怪她呢?隻是一想到她,就覺得心疼。喉頭一陣血氣擁堵,忍不住咳嗽了起來,他如常般抓來一方白絹,掩了口。隻是這一次,要食言的是換作了他,她以後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怪他呢?
如果她怪他,那麼就說明她會惦念著他一輩子,那麼她會得不到幸福的。如果她不怪,那麼她會慢慢把他從記憶中消退了嗎?以後想起,或者和旁人說起,他隻能是一個淡淡的影子嗎?
蘭缺斂了笑。
“師父,回到車廂裏吧!這裏風冷了……”綠綺從晚炊之處起身,緩緩走近來,擋住他麵前的風,“我給你生暖爐!”
蘭缺伸手拉緊了一些棉襖,他的手那麼瘦,就剩下了骨頭。他搖了搖頭,“我還想再看看……難得今晚的彩霞這般的誘人懷想。”他拿開掩口的白絹,低眉一瞧,那赫然是紫黑的顏色。把白絹一卷,向後揚手丟進火爐裏,微弱的火舌驟然躥起,舔舐著那血色詭異的方絹。
蘭缺失神了一刻,目光怔怔地掠過小幾上鎮住的書稿,有些遺憾之色流露其上。他低低歎氣了一聲,張手扯住車簾子,踩住踏板下了馬車,綠綺即時扶住他踉蹌的身子。蘭缺虛弱一笑,靠住了馬車壁,就這麼的一動靜,就讓他氣喘籲籲,身上的棉襖更似乎擋不住風般,讓他渾身顫抖。
此刻尚未到十月,他已然像是過不了冬的老人了。蘭缺顫抖著雙手拉住棉襖的前襟,他雙頰毫無血色,看了擔憂的綠綺一眼,笑了一笑,眼角還是那戲謔的神色,“你放手!我想自己走一走,看一看這裏的山水!”他已經回不去了,回不去那南方水城,夢中牽掛的醫仙島,這裏已經很近了,很近了,卻終究不是那裏的山水。
綠綺眼中怔怔地落下淚來,她垂下眼眸,緩緩地放開了手。
靖遠站在三步以外,忍不住地轉過了頭去,眼眶微紅,他咬住牙齒。
蘭缺恍然不覺地慢慢支使著自己挪開腳步,看著那滿眼恍惚的黃菊,唇角一點一點地泛起了微笑,眼中有清淚漫上,“從此人菊皆兩別,何言千秋遠?有極,我說過要娶你的,可惜,我要食言了……”他眼前一點點地模糊,腳下一軟,人便向地麵撲下。
綠綺驚呼一聲,綠衣微動。
卻有人比她和靖遠都快,身形從青馬上下來,一晃而至,如風般從後抱住了蘭缺的腰,重重地撞擊在他的背上,咽哽著道了一聲:“蘭缺……”她一路追趕上來,方才在馬上看見他從車前一步一步地移動著腳步,披著厚厚的棉襖,她不敢置信,那個風流雲轉的少年,竟然幾日不見,便成了如斯模樣。
不可能的,不可能是真的,她一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那一個枯槁的人就是自己相愛的人。
直至他腳步疲軟地倒下,她才再也忍受不住,一飛而至,雙臂摟住了他。
蘭缺被人穩住了身子,他仿佛聽到了她在叫喚他——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會追來的?他安排了這一切就是要讓她找不到他,看不到他風燭將滅的狼狽樣子!就算要追,她也隻能追去管城——就算追到管城,她沒有親眼看見他的死亡,終究是有著希望,有著猜測,還能等待的——但是——是他低估了她的聰穎嗎?
他此刻卻已無力掙脫她的懷抱,隻能被她緊緊地擁在懷中,聽著她讓人心顫的呼吸聲。血從他的鼻腔中流下,蘭缺袖手一摸,身上卻是沒有方絹,他急忙舉高了袖子掩住自己的血跡,眼前望出去籠罩了一片黑影,一切都漸漸看不分明。
他的身子一寸一寸地軟下,自己也控製不住,恍如隻要大風一吹,便要滅了。有極蒼白了臉色,抱住他坐在草地上,才看清了他躺在自己臂彎裏現出了的臉,已經不複是她初見時候的蘭缺,兩頰都已經凹陷了下去,不知道被什麼吞噬了神魂,眼神有些空洞地企圖看向她。有極心驚地舉手在他的眼前虛晃,卻瞧見他的瞳子裏沒有了靈轉的神光——他——他看不見了嗎?
蘭缺伸出手去,舉高,摸索著覆上她的臉,他吃力地呼吸了起來,淡淡地說道:“你……你……”
有極緊緊抓住他的手,抓得幾乎要將他的手掐進骨子裏,哭卻是哭不出來,隻能一瞬不轉地看著他虛張的雙唇,眼睛幹涸得難以忍受。
蘭缺睜著眼睛,竭力地呼吸兩下,口齒不清地說:“你……來了……”他越來越蒼白的唇泛起了欣然的笑意,有那麼一刻恍似幸福的光景。
“不許……不許……”死,這一個字,有極說了兩次,始終說不出口,她腦中空白著,想不起其他的語言。
蘭缺唇瓣淡淡的笑意漸漸地在消失,他的手無力地躺在她的手裏,指尖漸漸有了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