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2 / 3)

隨風臉上的血色緩緩褪去,她愣了兩秒哆嗦著撿起話筒擱回去,外套也忘了穿,趿著拖鞋拉開門急奔出去。

手術室外的走廊一片靜默,靜得仿佛一根針掉下去都能聽見聲響。

隨風坐在長椅上,臉色蒼白,手緊緊攥成拳,依然止不住由心底透出來的那份顫抖。

羅新伸出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裏。從她坐下那刻起,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仍是沒捂出一絲熱度來。

她的肩上披著他的外套,幾次因為她渾身打著顫而滑落下去。他沉默地一遍又一遍為她重新披好。

“手術中”的燈終於熄了,白色的門拉開,主治醫生邊走邊摘下口罩,對他們搖了搖頭。

隨風愣在那兒仿佛站成了化石,沒流淚也沒任何情緒表情。

羅新扶住她僵硬挺直的身體,心疼地道:“你想哭就哭吧,別憋在心裏。”

那個“哭”字刺中了她的神經,讓她呆怔的表情裂開一線反應。她沒有哭,隻嗤嘲地喃喃道:“終於解脫了,我們都解脫了。”

死別,為她的任性劃上了最後的句點。

“終於連唯一一個跟我有牽扯的親人也死了,終於都把我拋棄了……”好狠心嗬!

羅新將她緊緊擁進懷裏,沉聲安撫著:“隨風,你還有我。”

手術室裏先走出來一個護士,將門往兩邊拉開。滑動的擔架床被推了出來,軲轆的滾動聲像是軋在人的心上一樣。

刺目的白布蓋住了那張曾被她嘲視了十年的蒼老容顏,車一寸寸推離她的視線,腦海裏一片混沌,多年前的記憶再次碾過心頭。

她的視線在漸漸模糊,身體也不受控製地癱軟下去,雙手緊緊揪住身邊男人的衣襟,用最後的一絲意誌喃喃吐出一句:“羅新,不要丟下我,千萬不要……”

到這一刻,他,真的已經是她唯一僅有的一絲救贖和依靠了。

母親跟父親算是青梅竹馬,十八歲那年就跟著父親從鄉下私奔來了這座城市。

父親很要強,因為學曆低沒錢沒背景,剛來的時候什麼苦活都做過。後來跟人家學著看圖紙偷學建築方麵的知識,再後來等生活稍有改善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單幹,當包工頭,價錢再低的活都接。他們那個年代,整個國家經濟剛剛複蘇,隻要肯幹,想成功其實很容易。

他一步步在成功,母親仍然做著他身後的那個女人,勤勞沉默。他生意場上混得熟了,見識長了,野心也長了,母親靠她的婉約和本分已經留不住他的腳步。

他們一直都沒有結婚,母親二十四歲那年懷了她,和父親大吵了一架才把孩子留了下來,無名無分。

夏豪遠二十八歲那年,隨風三歲,她的父親結婚了,娶了一家建築公司的女老板當妻子。生意上互相利用,沒有感情。

母親太柔弱,或者是因為她的見識困住了她的腳步,父親沒趕她走,她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一處不見光的角落裏當了父親的情人,還不是最得寵的那個。

隨風十五歲之前,對父親這個詞一直很陌生,隻知道那個常常幾個月才出現一次的男人很討厭,因為他是害母親偷偷流淚的壞人。

十五歲那年夏天,她考完中考要升高中了。九月天,她開學第一天剛住進宿舍,一個電話傳來的竟是母親病危的噩耗。她瘋了一樣奔進醫院,看到的是母親彌留的蒼白容顏。母親那隻瘦長的手抓住她,艱難地說:“隨風,你爸爸肯認你了,你要聽話,要好好活著。”

母親沉默了十幾年,在查出自己有子宮癌後堅持要父親認他唯一的女兒,父親猶豫拖延,母親於是選擇了自殺來逼父親點了頭。

從此,父親這個詞幹幹淨淨從隨風心裏被掃了出去。她發誓會恨他一輩子。

十五歲到十八歲那三年裏,她被送進了孤兒院,夏豪遠用這三年時間跟妻子離了婚,然後把她接回夏家。

在孤兒院裏她認識了賀文傑,他溫和體貼,知道了她的故事後,由同情漸漸變成了喜歡,一直很照顧她。她被接回夏家之後還常常回去,兩個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直到她二十歲那年,她趕去他讀書的學校幫他過生日,卻看到他跟一個女同學滾在床上。

年輕人談感情多有變數很正常,但她不一樣。從小看著母親的悲劇長大,她從來都沒打算去相信兩性間的感情,賀文傑用他的溫柔打開了她好不容易才開啟的一顆心,卻又殘忍地親手毀掉。那一刻她隻想死去,想念母親,想去那個沒有傷害和掙紮的地方。

混亂的追逐中,賀文傑為了救她被飛弛的卡車撞飛了出去,沒等到醫院人就走了。甚至連一聲她的原諒都等不及聽。

是老天在耍她吧,懲罰她的任性,才會連一次說原諒的機會都不給她。賀文傑沒聽到她的原諒,父親也沒能聽到。

不想醒,可還是要睜開眼來麵對現實。

房間裏亮著壁燈,溫暖而寧靜。隨風一張臉縮在被子裏,隻留一雙眼睛茫然地看著一室的昏黃顏色。

門把在轉動,羅新端著托盤走進來。

“我沒胃口。”她主動先開了口,將被子拉高把整張臉都蒙了進去。

羅新放下托盤坐到床邊,把被子拉低,溫聲道:“不想吃,那我們說說話。”

“也不想說話。”她孩子氣地咕噥。

“隨便說什麼都好。隨風,我害怕看到你沉默的樣子,好像又把自己給封閉起來了。”他的眼底是沉重的擔憂。

“羅新,人活著真的好累,我好想死。”她突然冷靜地冒出一句。

“不許胡說。”他低斥,牢牢握住她的肩膀,“難道這個世上就真的一點值得你留戀的東西都沒有了嗎?那我呢?”他一直一直在努力著,她卻當著他的麵說出如此叫他氣結的話來,成心想把他氣死嗎?

隨風沒再開口,閃動的眼眸定定與他漾著慍怒的眸光糾纏。突然,她伸手握住他搭在她肩上的大手,猛一使力將他拉跌進懷裏。

羅新沒留意中就被拉跌在她身上,連忙撐著要坐起身,她的手卻將他握得更緊,低啞卻認真地說:“羅新,我是你的妻子。”

他的心裏閃過片刻的昏眩,很快便拉回了理智。他知道她是因為寂寞因為不安,他也能感覺到她的心慌和傷心,所以這種時候他再動心也絕不能做傷害她的事。

“我說過,會等著你完全準備好,等多久都沒關係。但肯定不會是在這個非常時刻,我不會做那麼混蛋的事。”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掰開,撤身坐了回去。

“如果我說我不在乎呢?”她輕聲問。已經分不出心底的那份激蕩是因為不安還是坦然。不安,是因為她想抓住這個唯一還在她身邊的男人,選擇用獻身這種最笨的方法。坦然,是因為她的心裏早就有他在,跟他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何況他還是她的丈夫。

他笑,有些無奈,也有憐惜,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道:“可是,我在乎。我會等著你,你要對我有信心,不要覺得不安好嗎?”

原來他早已經把她看得相當透徹,連她想拚命隱藏的不安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羅新……”她伸出手再次握住他的,小聲問,“那麼,你能給我個晚安吻嗎?”

他愣了愣,點點頭,緩緩傾身下去,溫柔地封住了她微顫的氣息。

林嘉終於在老家窩夠了,懶懶散散拖著行李箱敲開了隨風家的大門。

隨風一邊幫她把行李拿進房間,忍不住搖頭,“看看你那形象,邋遢得像剛混完丐幫回來。”

林嘉不以為然,癱倒在沙發裏鬼叫:“休息了幾個月才終於明白一件事,我這種人實在沒有清閑混日子的命。”抓起茶幾上的茶杯問,“是你的吧?是我就喝了。”

她跟隨風從大學時起就是那種鐵到衣服換著穿,吃東西可以從對方碗裏互搶的好姐妹,不分彼此,當然早忘了衛生那兩個字長什麼德行。

見隨風點頭,林嘉就端著杯子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然後才又接著道:“當初要是知道我爹媽把我哄回去就是為了安排我相親,我寧可死守在這裏忍受一個男人的騷擾,一個人怎麼說都好對付一點。”

隨風從臥室裏出來,拍拍她的肩裝模作樣感慨道:“當初我說你什麼來著?放走了那麼好的一個男人,現在知道後悔了吧?”

林嘉歎了聲氣,又被提起傷心事了,“教訓證明,男人的甜言蜜語都是不可信的。當初說得那麼堅定,被我趕了一次就退縮了。又或者是他厭倦了吧,反正他身邊出色的女人多的是,沒必要為一個不起眼的女人浪費時間不是嗎?”說到這,她的眼底升起一抹嘲然。

“邢浩沒再找你嗎?”隨風看著她黯淡的樣子,表情轉了認真。

“那次在我老家被我趕走之後就沒再出現過。”林嘉垂下眼睛。

“嘉嘉……”隨風握住她的手。

“也好,至少證明我當初的堅持是對的,起碼還沒完全把自己給賠進去。”林嘉故作釋然地笑了笑。

沉默了好一會,她又抬頭看向隨風道:“風,這個世上能碰到一份真心真的很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身邊的人,別總是欺負羅新。”

隨風無辜地眨眨眼,“我哪有欺負他?他不欺負我就好的了。”這種嚴重顛倒是非的話也隻有夏大小姐說得出口,還一點都不覺得慚愧。

“你少來了,我會不知道你嗎?老實說就憑你們家羅新的條件,在外麵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搶著要倒貼,你要是再一副漫不經心的死相,當心哪天他真的被人拐走了,你就哭去吧。”林嘉不客氣地打擊她。

“搶走了大不了就跟你一樣再撈個單身貴族當當好了,反正有你陪著我嘛。”某人還在那大言不慚嘴巴硬得很。

“懶得理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女人!”林嘉翻了個白眼拒絕再跟她浪費口水,抱起沙發上的靠墊斜躺下去,“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困死了,我要先睡一會。你忙晚飯去吧,我要吃番茄炒蛋。”站在人家的地盤上居然也敢如此大方地吆喝著女主人點起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