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莫忘一時間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湧上頭頂,昏沉沉的不知身在何處,隻能拚命咬緊牙關,“你什麼意思?”
潔伊用力推開他,把自己已經青腫的手抽出來,苦笑著說:“你是餘家的二公子,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至於我,從來不曾屬於你那個家,過去沒有,以後也不會。”餘成海,甚至逼死了她的親生父母,是笑話吧,她十七年的歲月,都用在討好殺父仇人上了。
“你——”餘莫忘感到一種冰冷的恐懼,接到田臣野的電話,來這裏的路上,那種一波接一波的不安竟然是真的,他一直以為永遠不會變的東西——潔伊對他的傾慕——永遠不會變的,竟然在一夜之間碎成片片,他卻不知該怎樣挽回,望著潔伊厭倦的臉,他絕望地叫了一聲:“可是我愛你!”
潔伊像是吃了一驚,懨懨的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歎了口氣,“一年前,如果我能聽到你這樣說,也許我會很高興。”
餘莫忘僵硬地望著她淡白的唇,那種驚恐越來越深,像一個空洞,一點一點地把他吸進去。
“現在不行了,二哥,我對餘家絕望的時候,對你也絕望了。”
“我不相信!”餘莫忘跳起來,怒道,“田臣野!是不是他?”
潔伊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譏諷,“我果然沒有錯,你從來就沒有了解過我。”
“什麼?”餘莫忘看著這個明明熟悉了這麼多年,此時卻如此陌生的麵孔,感到無所適從。
“。”潔伊安靜地望著他,認真地說。
餘莫忘捏緊拳,咬牙問:“是誰?”
潔伊走過去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她喝得很慢,慢得好像在品味人生的百味,一點一點咽下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放下杯子,清晰地說出一個名字:“沈偉倫。”
田臣野靠牆壁上,一直緊繃的身體驟然鬆懈下來,卻沒有感到半分輕鬆,迅速湧上的竟然是撲天蓋地的疲憊。是的,疲憊,他,田臣野,竟然也有累了的時候?
大約沒有人會想到,他竟然無法忍耐探知餘莫忘和那丫頭之間關係的渴望,幹起了站壁角偷聽的事來,他微微苦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深深的厭棄。
原來是沈偉倫,他想起那個年輕的世家子弟,無法相信地搖頭,那樣妖嬈的麵貌,輕浮的舉止……如果沒有沈爺爺,沈偉倫算什麼?為什麼不是他?他哪一點比不上他?哪一點?為什麼不是他?餘莫忘,沈偉倫……都有可能,為什麼就不能是他?為什麼?
指關節傳來一波接一波的劇痛,他茫然地抬起手,看到鮮紅的血慢慢湧出來,竟然和牆壁打架,田臣野,你瘋了嗎?這麼幼稚的行為,是你嗎?
那種深深的厭棄又湧上來,隻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他這樣想著,轉身出門,等他走到門外,才發現天色已經黯淡下來,盛夏的青岡山,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刹那間烏雲密布,烈烈的風卷起他的襯衫下擺,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包裹了他,莫名地想著:這樣猛烈的風,能把那個無用的田臣野帶走吧,可以吧!這陣風過去,那個熟悉的、自信的、無所不能的田臣野,會回來吧,會吧!
一道雪亮的閃電直劈下來,聽說閃電的時候,有些事情會錯位,所以剛才是幻覺吧,餘莫忘於是又問了一遍,“是誰?”
潔伊看著餘莫忘蒼白得像鬼的臉,心知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卻深知自己絕對不能慌亂,一慌亂,剛才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於是把那個原本陌生的名字又說了一遍,“沈偉倫。”
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潔伊眼中的一絲絲不確定,餘莫忘靈光一閃,咬牙問:“為什麼是他?”
“愛情吧。”潔伊厭倦地回答,“一個人會結婚,除了愛情,還會為什麼?”
“可能性很多。”聽說站在懸崖邊上的人會清晰地看到過去未來和人心,餘莫忘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人,於是笑起來,“傻妹妹,你以為可以瞞得過我嗎?”
滾過的雷聲讓他的話有了千鈞的份量,潔伊感到恐懼。
“是為了誰?”餘莫忘坐下來,極致的慌亂表現出來的竟然是極致的平靜,“如果是一年前,我相信你是為了討好爸爸,現在呢?是為了田臣野對不對?”
潔伊蒼白了臉。
“你嫁給沈偉倫以後,第一件事大約就是跟餘家脫離關係,然後慫恿沈偉倫跟餘家對抗到底吧!”餘莫忘笑得冰冷,“這正好也是田臣野想要的,不是嗎?”
遠遠的雷聲轟鳴,猛烈的風把青岡山襲卷得搖擺不定。
“在空中花園的事上,田臣野一直舉棋不定,聽說是為了你?”餘莫忘知道自己再說下去也沒有用,但是他無法控製自己,“所以你想要用自己的行動,來讓他下定決心?潔伊,你真是傻呢!”
“不是那麼回事。”潔伊迅速否認,卻不明白自己的急切反而給了餘莫忘印證的依據,他搖頭歎息,又說了一遍,“潔伊,你真是傻呢!為什麼不直接嫁給田臣野?他願意娶你吧!”
“我配不上他。”潔伊避無可避,反複說著謊話讓她累到極點,沒有辦法再堅持,“我配不上他,不管是出身,還是智慧,我沒有一點配得上他,更何況,他——已經有了心愛的人。”他並不愛她,她卻仗著對他微不足道的幫助,處處妨礙他,愛臣姐說的不錯,餘潔伊,你該停止了!
“如果不是他,是誰都無所謂吧……”餘莫忘燃起一線悲涼的期望,“為什麼不能是我?為什麼是沈偉倫?”
潔伊望著他,臉上又浮現出那種聽到某種笑話似的神氣。
“因為我是餘家的人?”餘莫忘悲憤莫名,“沈偉倫大約還不知道你是誰吧,他會娶你?”平生第一次,他這樣譏諷自己視若珍寶的妹妹。
“他願不願意不要緊,我也不是真的想嫁給他——”潔伊並不在意他的譏諷,反而笑了笑,很安靜地說,“臣野哥知道我願意就行了。”
聽他這樣說,餘莫忘像是被什麼擊中一般,把十指插進濃密的烏發裏,深深地垂下頭去,像隻鬥敗了的公雞。
青岡山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天像漏了一角似的,失控的雨水滾滾而下,打得玻璃劈啪作響。
雨一直下到深夜才停。
田臣野推開門,屋裏一片寂靜,連燈都是熄的,田家規矩極嚴,下人們不能在主人安歇之前睡覺,今天的情況實在反常。他卻沒有發作的氣力,滿心滿身滿眼都是疲憊,隻想找個地方躺下來,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
隨手按亮了燈,卻一眼瞧見那蜷在沙發深處的小小身影,他本不想理會她,雙腳卻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走過去。大病初愈的她臉色極蒼白,長長的眼睫像兩柄小小的扇子,在眼下映出一圈淡淡的青影,輕輕地顫抖著,可憐可愛的模樣,偏又穿著白色的無袖連衣裙,瘦得連肩胛都突出來……
田臣野歎了口氣,剛想叫她,她卻醒了,眼睛眨了眨,放出喜悅的光來,還來不及說話,又看到他身上淋漓的水,那喜悅迅速變成擔憂,“臣野哥,你淋雨了?”
他原有滿肚子的話要問,見到她這樣瘦弱的模樣,又忍了忍,隻是說:“沒有帶傘。”
潔伊微感詫異,他沒有開車?“你等一等,我去廚房給你煮碗薑湯來。”說著就往廚房跑。
“你等等!”他喊住她。
潔伊於是站住。
“你真的想——嫁給沈偉倫?”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冷靜,隻有他自己知道每一個字都是那麼艱難。
潔伊吃了一驚,臣野哥聽到了她和二哥的談話?
“不用說了!我要休息,別來煩我!”他厭倦地擺一擺手,轉身上樓,潔伊隻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在樓上停下,接著門關了,再接著,一切歸於沉寂。
不是看不到他的厭惡,隻是,看到了心會發疼,如果當作沒有看見,會不會好過一點?
第二天潔伊起得很早,在廚房裏煮了早餐,她會煮的東西其實很少,所以隻煎了兩個蛋,熱了牛奶,還有幾片土司,拿到餐桌上,剛剛放好,田臣野已經走進來,低著頭扣著襯衫鈕子,邊走邊吩咐身後的管家王生:“……你安排一下,就是今天晚上……”一抬頭看到潔伊,怔住,黑森森的眼睛裏閃著某種不知名的光芒,潔伊忐忑地望著他,他調轉目光,看到了餐桌上擺著的東西,潔伊臉上微紅,卻極認真地望著他,不是不期待的。
他朝後勾了勾手,王生急忙上前,“少爺有什麼吩咐?”
“去跟廚娘說——”他神情冷峻,說出來的話卻比他的神情還要冰冷三分,“她被解雇了!”
“少爺,這——”王生吃了一驚。
潔伊登時臉色蒼白。
“鬆柏堂什麼時候養過光吃閑飯不做事的人?”田臣野扣好最後一顆鈕子,轉身就走。
“臣野哥!”潔伊搶上一步,攔在他麵前。
“有什麼事嗎?”田臣野臉上平靜無波,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