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一個月過去了,它最後的幾個小時已經到來。為結婚的日子所做的一切準備都已完成。
我的箱子已經裝好,鎖好,等著往上麵釘地址卡片。羅切斯特先生親自在卡片上寫了名字:
“羅切斯特太太。”婚禮一結束,我們就要啟程到歐洲去旅行。
我感到不安和激動。使我心神不定的不隻是忙於準備。除了我這處沒人知道,也沒人看見這
件事,那是在前一天晚上發生的。那晚,羅切斯特先生出外辦事,不在家。我現在正在等他
回來,急於要找他解開這個謎。
他終於回來了,我發現他在吃晚飯。
“坐下陪我一起吃晚飯,簡。你再吃一頓以後,就要有很長時間不在桑菲爾德吃飯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但是告訴他我吃不下。
“是因為想到要出去旅行嗎,簡?你的雙頰上出現多明亮的顏色!你的眼睛多麼奇怪地閃閃發
光!你身體好嗎?”
“我相信很好。我希望現在這個時刻永遠不要結束,誰知道下一刻的命運會怎樣呢?”
“你太興奮了,簡,要不就是太累了。相信我吧,把壓在你心頭的一切負擔都告訴我。”
“好吧,先生,你聽著。昨天晚上,我上床以後很久不能入睡。天氣刮起了風暴,但在風聲
呼嘯下麵,我好像還聽到另外一個聲音,像是遠處狗的吠叫。後來我睡熟並做了一個夢,夢
見桑菲爾德變成一片廢墟。”
“簡,講完了嗎?”
“前言完了,先生,故事還在後麵呢。醒來的時候,一道亮光照得我眼花繚亂,我想——哦
!天亮了!可是我搞錯了,我臨睡前把我的結婚禮服和麵紗掛在櫥裏,現在櫥門大開。我聽見
那兒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問,‘你在幹什麼?’沒人回答,可是有一個形體從壁櫥裏出來,
它拿起蠟燭,高高舉起,檢查著那裏的衣服。我再一次呼喊,可是它還是一聲不響。我已經
在床上坐起來,我俯身向前,先是感到吃驚,接著我的血液在我的血管裏冰涼地流著。羅
切斯特先生,它不是一個女仆,它不是菲爾費克斯太太,它不是——不是,我能肯定——它
甚至不是那個奇怪的女人格萊思·普爾。”
“準是她們中間的一個。”我的主人插進來說。
“不是,先生。”
“形容一下吧,簡。”
“它看上去,先生,是一個女人,又高又大,濃密的黑頭發長長地順著她的背披下來。不久
她就拿出我的麵紗,披到她自己的頭上。她對著鏡子照照,我從鏡子裏看清了她的麵影,那
是張可怕的臉——像鬼一樣,沒有血色,猙獰可怖。接著,先生,她扯下麵紗,撕成兩半,
扔在地上,用腳踐踏。”
“後來呢?”
“那個形體朝門口走去,就在我的床邊,它停了下來,把蠟燭伸到我麵前,讓我看著它把蠟
燭吹熄了。我感到它的臉在我上方閃出微光,我失去了知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嚇得昏
了過去。”
“你醒過來的時候,誰和你在一起?”
“沒有人。天已經亮了,我起了床,把頭和臉浸在水裏,雖然很虛弱,可是我沒有生病。這
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現在,先生,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
“是一個過於興奮的產物,這是肯定的。”
“我倒希望相信你的話,先生,可是,我起床時,我朝
房間四麵看了看,在地毯上,我看見
了那條麵紗,從上到下撕成了兩半!”
羅切斯特先生嚇了一跳。
“謝天謝地,幸虧受到傷害的隻是一條麵紗。現在,簡,我將把一切都給你解釋清楚。那
一半是夢,一半是現實。毫無疑問,是有個女人走進了你的房間,那個女人一定是格萊思
·普爾。你在半睡半醒狀態下,就得出了她的相貌的歪曲了的形象。撕破麵紗倒是真的
,這很像她幹的事。你會問,為什麼把這樣一個女人留在家裏?等我們結婚滿了一年,我會
告訴你的。你滿意了嗎?”
我考慮一下,看來這是惟一可能的解釋。我並不滿意,可是為了使他高興,我盡量顯得滿意
。
“今夜你得在阿黛勒的房間裏睡。”羅切斯特先生說,“我寧可要你不單獨睡。從裏麵把門
鎖上。好啦,簡,再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
我睡眠很少,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從我腦海裏清除掉。
次日早晨七點,女仆來給我梳妝打扮。她花了很長時間,我下樓的時候,羅切斯特先生在樓
梯口等得不耐煩了。他說,他隻給我十分鍾時間吃點早餐。在這期間,他命令傭人把行李搬
到門口,馬車也套好了。
“簡,你準備好了嗎?”
我站起身來。沒有客人,也沒有親戚需要等候,羅切斯特先生催促我匆匆離開宅子。
我們走進肅靜的教堂,坐在我們的位子上。牧師和書記正等著我們,我們一到,儀式便開始
了。
婚姻的目的和義務解釋過了,接著牧師跨前一步,微微俯首向著羅切斯特先生,繼續說:
“我要求並且責令你兩人,如果你們中間的一個知道有什麼障礙,使你們不能合法地結為夫
婦,那就現在自己坦白。”
他按照習慣停了一會兒。那句話以後的停頓幾時曾被回答打破過呢?也許一百年中沒有一次
。牧師的眼睛一直沒離開書本,他隻是靜默一會兒便要繼續說下去。這時候卻有一個聲音在
近處說道:
“婚禮不能繼續舉行。我宣布存在障礙。”
牧師抬起頭來看著說話人。他是我早些時候發現的那兩個陌生人中的一個。羅切斯特先生微
微動了一下,然後腳跟站得更穩,說道:
“繼續進行。”
“儀式必須停止,”我們身後那個聲音補充說,“我可以證明我的斷言。”
牧師不知所措了:
“是什麼性質的障礙?也許可以解釋清楚,把它排除掉吧?”
“不大可能。”這是答話。講話的那個人繼續說下去,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鎮靜而沉著
。
“障礙隻是以前結過婚,羅切斯特先生現在有一個活著的妻子。”
我看了看羅切斯特先生,他也看了看我。他整
個的臉就像無色的岩石,他的眼睛既像火星
又像火石。他沒說話,也沒有笑,隻是用一條胳臂摟住我的腰,把我緊緊
拉到他身邊。
“你是誰?”他問那個陌生人。
“我姓布裏格斯,是律師。”
“你要塞個妻子給我嗎?”
“我要提醒你尊夫人的存在,先生。你不承認她,法律卻承認她。”
“那就請敘述她的情況——她的姓名、她的父母。”
“當然。”
布裏格斯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不慌不忙地念道:
“我斷言並能證明:桑菲爾德府的愛德華·羅切斯特同我的姐姐——伯莎·梅森,十五年前
在
牙買加的西班牙城結婚。結婚記錄可於當地教堂登記冊中找到。我現有抄件一份。查理·梅
森簽字。”
“如果那是一份真的文件,它可以證明我已經結過婚,但並不能證明其中提到的那個女人仍
然活著。”
“她三個月前還活著。我有證人可以證明這一事實。”
“他在哪裏?”
“他就在這兒。梅森先生,勞駕你走到前麵來。”
羅切斯特先生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咬牙切齒。我感覺到憤怒和絕望的痙攣性顫抖突然傳遍他的
全身。第二個陌生人一直待在陰影裏,這時走了過來。一張蒼白的臉,在律師的肩頭望著—
—對,是梅森本人。羅切斯特回過頭去,瞪著眼睛,舉起他強壯的胳膊——他很想打梅森
一拳,把他打倒在教堂的地上。可是那人哆哆嗦嗦閃開了,輕輕地叫了一聲。
“先生,”牧師說道,“別忘了你們是在神聖的地方。”然後朝著梅森輕輕地問道,“先生
,你可知道這位紳士的妻子是否還活著?”
“她現在就住在桑菲爾德府上,”梅森用猶豫不定的低聲回答。“我今年四月份在那裏看
見過她。”
“在桑菲爾德府!”牧師嚷道,“不可能!我是這個地區的老住戶,我從沒聽說過有個羅切斯
特太太。”
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的嘴唇讓一個獰笑扭歪了,他嘟噥道:
“不,老天作證!我留神不讓人聽說有這樣一個人,也不讓人聽說她有這個名義。”他沉默
了幾分鍾,然後接著說,“夠了!幹脆把一切全說出來吧。把你的書本合起來,今天不舉行
婚禮了。”
於是羅切斯特先生開始講他的故事。
“現在我並不比魔鬼好,而且,毫無疑問,應該受到上帝最嚴酷的審判。先生們,我的計劃
給打破了!這位律師和他的當事人說的是實話。剛才牧師說他從沒聽說過桑菲爾德府有個羅
切斯特太太,可是,也許他已經多次聽人家談過那兒關著一個神秘的瘋女人吧。我現在告訴
你,她就是我的妻子,她就是這位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的果敢的人物的姐姐。伯莎·梅森是
個瘋子,她出身於一個瘋子家庭,既癡呆又粗野。她的母親既是一個瘋子又是一個酒鬼——
我娶了她的女兒以後才發現,因為在這之前,他們對這個家庭秘密是閉口不談的。伯莎在這
兩點上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我的父親應該為這件事受到責備。我並不是長子,我還有一個哥哥。我的父親是個小氣鬼
,他不能容忍把他的財產分給我相當一部分的想法。他決定把全部財產都留給我的哥哥。然
而,他同樣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另一個兒子要成為窮人了。所以他就必須給我找一戶有錢人
家結親。他的老朋友梅森先生是西印度群島的一個商人,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父親聽
說,他將給他女兒一筆價值三萬英鎊的財產。這對我父親來說,足夠了。我一離開大學,就
被送到牙買加,去娶一個已經為我選好的新娘。我的父親沒提起她的錢,而隻是告訴我,梅
森小姐在西班牙城以美貌著稱。這倒不假,我發現她是個既漂亮又莊重的女人,他們讓我在
舞會上和她見麵,她衣著華麗。但我難得單獨見到她,也很少和她私下交談。所有的男人似
乎都傾慕她,嫉妒我,我受到了迷惑和刺激。由於年輕,經驗不足,我以為我愛她。她的親
戚慫恿我;競爭者使我嫉妒;我幾乎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和她結了婚。
“後來,真相大白。我的妻子的美貌變作醜陋,她的乖戾和低能發展到最嚴重的程度。在
這期間,我哥哥去世了;在四年結束的時候,我的父親也去世了。現在我倒是夠富的了,然
而在幸福方麵我比奴隸更貧窮。
“我把我的妻子帶回英國。帶著這樣一個怪物,我作了一次可怕的旅行。我從瘋人院
雇來格萊思·普爾,看守著她。我隻允許格萊思和卡達醫生兩個人知道我的秘密。菲爾費克
斯太太也許猜疑到什麼,但她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總的說來,格萊思是一個好的看守人
,雖然由於她偶爾貪杯,有一兩次她讓瘋子溜了出來。
“我不必進一步再做什麼解釋。先生們,我邀請你們都到宅子裏,去訪問一下普爾太太的病
人,我的妻子!這個姑娘,”他看著我繼續說,“對這個令人厭惡的秘密一無所知。她以為
一切都是公正的、合法的。你們全都來吧——跟我走!”
他依然緊緊握著我的手,離開教堂;三位紳士跟在後麵。在宅子的大門口,我們看到馬車。
“把它送回馬車房去,”羅切斯特先生說,“今天用不著它了。”
我們走進宅子的時候,菲爾費克斯太太、阿黛勒和仆人們走上前來向我們道喜。
“去你們的祝賀吧!”主人喝道,“誰要它們?它們晚了十五年!”
他從她們身邊走過去,上了通向三層樓的樓梯。他用鑰匙打開那扇低低的黑門,讓我們走進
梅森受傷後躺在那裏的那個房間。他又打開裏屋的門,讓大家都進去。
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裏,生著火,火的周圍用高而結實的圍欄圍著。天花板上用鏈條掛著
一盞吊燈。格萊思·普爾俯身在火上,在用平底鍋燒什麼吃的。屋子的那一頭,一個身影在
昏暗中來回跑著,那是什麼呢,是野獸還是人?乍一看,看不清楚。它似乎在用四肢匍匐著
,發出野獸般的嗥叫聲,可是它又穿著衣服,密密層層的黑發夾雜灰發,遮住它的頭和臉
。
“早安,普爾太太,”羅切斯特先生說,“你的病人怎麼樣?”
“還可以,先生。”普爾太太把沸滾的平底鍋小心翼翼地從火上端起。
一陣凶猛的叫喊似乎證明她的報告是錯誤的。那個穿衣服的野獸站起來,筆直地站著。
“哦,先生,她看見你了!”格萊思嚷道,“你最好別待在這兒。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
瘋子吼叫起來,她把濃密蓬亂的頭發從臉上分開,狂野地瞪著她的客人,我認出了那副猙獰
的麵孔。普爾太太走上前來。
“別擋住我,”羅切斯特先生把我推到背後。瘋子跳起來,凶惡地卡住他的脖子,用牙齒咬
他的臉頰,他們搏鬥著。她是個大個子女人,身材和力氣幾乎和她丈夫相仿。他本可以朝關
鍵處一擊,打得她安靜下來,但他不願打。最後他抓住她的胳臂,用繩子把她捆到椅子上,
捆綁是在最凶猛的嚎叫中完成的。羅切斯特先生朝旁觀者轉過身來,帶著辛酸、淒涼的微笑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頭,補充說,“這一位鎮定、安靜地站在這兒的姑娘。看看這兩者的不同
吧!如果你們辦得到的話,就裁判我吧。”
我們都退了出來。羅切斯特先生在後麵逗留了一會兒,又囑咐了格萊思幾句。律師在下樓的
時候對我說話。
“小姐,”他說,“你沒有任何責任。你的叔叔聽到這會很高興的——要是到時候他還活著
的話。”
“我的叔叔?你認識他?”
“梅森先生認識他。愛先生是他在馬德裏的商號的多年老客戶。你叔叔接到你那封信,知道
你準備和羅切斯特先生結婚,梅森先生正好跟他在一起。愛先生談起這個消息,因為他知道
梅森認識一個姓羅切斯特的人。梅森先生又詫異又痛苦,把事情真相說了。你的叔叔,我遺
憾地說,現在正躺在病床上,不可能恢複了,因此他就不可能趕到英國來,把你從這落入的
羅網中救出來。他請求梅森先生立即回到這裏,設法阻止這樁虛假的婚事,並要我幫助梅森
先生。我確實相信你叔叔在你趕到馬德拉以前就會去世,要不然,我會勸你和梅森先生一起
回去。可是,既然如此,你最好還是留在英國,等到你從愛先生或我那裏聽到消息。還有什
麼事要我留在這兒嗎?”他問梅森先生。
“沒有,沒有,我們走吧。”這是他焦急的回答。他們不等向羅切斯特先生告別,就走出了
大門。牧師也緊跟在他們之後走了。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房子裏,人都走了。我把自己關在屋裏,閂上門閂,開始——不是
哭,因為我還很鎮定,不會哭的,而是——脫掉結婚禮服,換上我昨天還以為是最後一次穿
的平常衣服。於是我坐下來,感到又虛弱又疲勞,我把胳臂靠在桌子上,頭擱在胳臂上。
在這以前,我隻是聽、看、活動,看著一件事接一件事發生。而現在,我要思考了。
出走
在下午的一個什麼時候,我抬起頭,瞧瞧四周。我問自己:“我該怎麼辦?”
可是我的心靈作的回答“馬上離開桑菲爾德”卻是那麼迅速,那麼可怕,我連忙掩住我的耳
朵。我不能這麼做。可是我內心的一個聲音一再重複說,我能夠辦到,而且必須辦到。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