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2 / 3)

我自己的決心搏鬥,良心與衝動互相鬥爭,一直鬥得我精疲力盡,饑腸轆轆,昏昏睡去。

午夜過後不久,我就起來了,隻拿了我的錢袋和一隻小包袱,輕手輕腳地走出我的房間。我

原可以走過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間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門口,我的心一時停止了跳動,我的腳

步也被迫停住。我聽見他在屋裏不安地走來走去,到早上,他就會打發人來叫我,可那時

我已遠走高飛。他會痛苦,也許會陷入絕望。我猶豫了一下,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我從廚房裏弄到一些水和麵包。我悄悄地打開了大門,溜出宅子。

我不住腳地走啊,走啊,一邊往前走著,一邊盡情地哭著。我像個神經錯亂的人那樣,走得

很快,很快。終於,一陣虛弱控製住我,我栽倒了。

我在地上躺了好幾分鍾。我有點害怕——或者說有點希望——自己就在這兒死去。可是,我

一會兒就爬了起來,像以前一樣急切而堅定地朝大路走去。

到了路上,我聽見車輪轆轆聲,隻見有輛馬車沿大

路奔來。我攔住馬車,請求把我帶到我錢

袋裏的一鎊錢可以償付的最遠的地方。車子裏沒有乘客,我進去了,車子繼續隆隆地前進。

第二天傍晚,馬車夫叫我在一個四條路交會的地方下了車。馬車繼續往前行駛,它離我已經

有一英裏了……我獨自一人待著。這會兒我才發現,我忘記把我的小包裹從車上拿下來了。

如今,我是一貧如洗了。

我隻剩下一塊麵包。我采集了一把草莓,和麵包一起吃。那天晚上,我稍稍睡了一會兒,但

一顆悲傷的心很快就把睡夢打斷。

第二天,我沿一條背著太陽的路走去。我走得肢體麻木,疲勞不堪,就在這時,我終於聽到

陣鍾聲——教堂鍾聲。人類的生活和人類的勞動就在近旁。

不久,我走進村子。在一條街的盡頭,有一家小鋪子,櫥窗裏有幾塊麵包。

我走進鋪子,那兒有一個女人。她看見來了一個穿著體麵的人,猜想是位小姐,便彬彬有

地迎上來。她怎樣招待我呢?我突然害臊起來——因為我身無分文。我的舌頭就是不肯把我

準備好的請求說出來,我隻請求她允許我坐下歇一會兒。她大失所望,便冷冷地指了指一個

座位。

我掏出我的綢方巾,問她能不能用它換個麵包卷。

她馬上就用懷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不,我從來不這樣賣東西。我怎知道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一個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懷疑的對象,一個穿著體麵的乞丐不可避免地也是這樣。我不能責怪

那個女人,我懷著絕望的心情離開了那個村子。我乞討了一天,但常常一無所獲。

我在一片樹林裏過夜。樹林裏潮濕,快天亮時下起雨來。又一天過去了,這一天同前一天一

樣沒有希望,我開始感到希望破滅了。

次日,將近傍晚,我看見遠處有一束微弱的燈光,便拖著疲軟的身子朝那個方向慢慢移動。

在茫茫夜色中,隻看得見一扇白色的門。我走進門去,來到一間廚房的窗戶下麵,隻見屋裏

桌子上點著一支蠟燭,有一個老婦人正坐在燭光下縫織。她看上去有點粗氣,但很潔淨。

更有趣的是在火爐邊:兩個高雅的女人——從各方麵看來都是閨秀——一個坐在搖椅上,一

個坐在矮凳上,兩個人都穿著黑色喪服。一條老狗把頭靠在一個姑娘的膝頭,另一個姑娘在

撫摸一隻黑貓。

像這樣的幾個人待在這個簡陋的廚房裏,可真是奇怪!她們是誰呢?我從來沒見過像她

們那樣的臉。然而,我凝視著她們的時候,我似乎對她們的每一個麵部特征都很熟悉。

她們臉色蒼白,表情嚴肅,像在沉思。她倆都在看書,另外兩本大書躺在她們身邊的地板上

,她們時時去翻閱;那兩本書可能是幫助她們進行翻譯的字典。

我看了她們很長時間。那個老婦人終於起身,開始做飯了。我便走到廚房門前敲門,她打開

了門。

“你有什麼事嗎?”她用驚詫的聲音問。

“我可以同你的女主人說話嗎?”

“你最好告訴我,你要跟她們說些什麼?你從哪裏來?”

“我是外鄉人。”

“你在這個時候上這兒來幹什麼?”

“我要找個什麼角落住一宿,還要一點麵包。”

懷疑,我最害怕的那種表情,出現在那個老婦人的臉上,“我可以給你一片麵包,”她停了

一會兒

說,“可是我們不能留一個流浪人住宿。”

“是誰在說話?”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聲音,我害怕了。新來的人重重地敲打門。

“是你麼,聖約翰先生?”那個仆人嚷道。

“是的,是我。打開門,漢娜。”

“唉,在這種刮風下雨的夜裏,你準是又濕又冷了!進來吧,你的兩個妹妹都在為你擔心。

剛才有個要飯的女人——我斷定她還沒有走——起來!真丟臉!喂,走開!”

“別作聲,漢娜,你已經盡了你的責任,現在該讓我盡我的責任了。我想這是個特殊情況。

”他轉身向著我,叫我在他前頭走進房子裏去。

我勉強地照辦,立即就站在那幹淨明亮的廚房裏了。他們全家人都在凝視我,我一陣頭暈,

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把我接住。兩姐妹中的一個切開一片麵包,在奶裏蘸一蘸,放在我唇

邊。我從她臉上看到憐憫。我嚐了嚐他們給我吃的東西,一開始軟弱無力,不久就急切地吃

起來。

“一開始別太多,戴安娜。她沒有力氣,這樣會傷害她的。看看她能不能講話了,問問她的

名字。”

我回答說:“我的名字叫簡·愛略特。”我急於不讓他們發現我的真名實姓。

“你家住哪裏?哪裏有你的朋友?”

我一聲不響。

“我們可以派人找一個你認識的人來嗎?”

我搖搖頭。

不知怎麼的,我一跨過這家人的門檻,跟它的主人們見了麵,就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無家可歸

到處流浪的人。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個乞丐,又恢複了我天生的品性。當聖約翰先生要我講一

講自己的情況時,我停頓了一會兒說道:

“先生,我今晚無法給你們細談。”

三個人都默默地看著我。

“漢娜。”聖約翰先生最後說,“現在讓她在這兒坐著,別問她問題,再過十分鍾,把剩下

的牛奶和麵包給她。瑪麗和戴安娜,你們到客廳裏去,好好談談這件事。”

他們走出去。不一會兒,一個小姐來了,又吩咐了漢娜幾句。過了一會兒,我被攙扶著上了

樓,躺在一張暖和、幹燥的床上。我感謝上帝,心頭一股感激的喜悅伴我睡著了。

對於接下來的三天三夜,我的記憶是非常模糊的。我知道自己在一間小屋裏,躺在一張狹小

的床上,任何人走進或者走出這間屋子,我都觀察著。在說話人靠近我的時候,我能聽懂他

們說了些什麼,可是要張開嘴,或者動動四肢,是不可能的。

女傭人漢娜是最經常的來訪者。我覺得她對我有偏見。戴安娜和瑪麗一天到這間屋子裏來一

兩次,她們常在我床邊悄悄地說話,對我的身世表示好奇,同時為收留了我而慶幸。在她們

的談話中,我沒聽到過一句表示對殷勤招待我感到後悔,或表示對我懷疑或嫌惡的話。我

得到了安慰。

聖約翰先生隻來過一次。他看看我說,我的身體虛弱是長期過度疲勞的結果。他斷言沒有必

要去請醫生:

“最好聽其自然,由她自身慢慢恢複,她沒有病。”這些意見是他用幾句話,用平靜而低低

的聲音說出來的。他站在那裏觀察了我一會兒,補充說:

“她看上去很聰明,但是一點也不秀麗。”

第三天,我好了一點。第四天,我能說話、移動、在床上坐起和轉身了。我開始覺得饑餓了

,下午,我在身邊的椅子上發現了我的衣服,每件都洗得幹幹淨淨,我費了些氣力終於穿好

衣服。我再一次變得又幹淨又體麵,便慢慢走下石樓梯,到了廚房裏。

漢娜正在烤麵包。看見我幹幹淨淨,穿得整整齊齊地走進去,她讚許地看著我:

“你上這兒來以前,要過飯嗎?”

我一時生起氣來,但轉念一想我確實也曾像乞丐一樣出現在她麵前,便平靜堅定地回答:

“你把我當作要飯的,你弄錯了。我不是要飯的,就跟你和你的小姐們不是要飯的一樣。”

她停頓了一會兒說:“我不明白。我猜,你多半沒有房產,也沒有錢吧?”

“沒有房子,沒有錢,可並不等於成為你所說的乞丐啊。”

“你讀過書嗎?”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讀過。”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那麼,你怎麼養不活自己呢?”

“我養活過自己。而且,我相信,還會養活自己。好啦,別再為我費腦筋了,告訴我你家的

主人姓什麼。”

“他們姓裏弗斯。”

漢娜很健談,她一邊幹活,一邊給我講了裏弗斯家族的曆史。他們的父親是一位出身名門世

家的紳士,由於聽信了一個人的餿主意,損失了很多錢。既然他沒錢,不能給女兒們財產,

她們就去當了家庭教師。她們很少在家裏,現在隻是因為父親去世才回到家裏住幾個星期

。在自己家裏歡樂團聚,在她們看來,乃是最大的幸福。

不一會兒,去莫爾頓散步的兩位小姐和她們的哥哥一齊回來了。聖約翰先生看見我,隻是鞠

了一躬就從我身旁走過去。兩位小姐停下來,瑪麗和藹而平靜地表示,她看到我能下樓來感

到很高興;戴安娜握住我的手,對我搖搖頭。

“你該等到我同意再下來,”她說,“你看上去還很蒼白。你為什麼待在這兒?瑪麗和我有

時候愛坐在廚房裏,因為在家裏我喜歡自由自在。可是,你是客人,就得到客廳裏去。”

她握著我的手,把我拉起來,帶到裏屋。她關上門,留我單獨和聖約翰先生在一起;他就坐

在我的對麵,手裏拿著一本書看。我仔細地看了看客廳,又仔細地端詳他。

客廳是一個小房間,陳設簡單。屋裏的每一樣東西看上去都很陳舊,但保持得很好。聖約翰

生像石頭似地坐著,一動也不動。他年輕——也許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身材修長,

相貌英俊。他的眼睛又大又藍,有一個高高的額頭和一頭金發。他給人的感覺不是溫柔、和

順,而是潛藏著力量。在他妹妹端來茶點之前,他沒跟我說一句話。

我急切地吃著茶點。這時,聖約翰先生合上書,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你很餓了。”他說。

“我相信,我吃你的不會吃很久,先生。”這是我的笨拙的回答。

“是不會。”他冷淡地說,“等你把你的朋友和住址告訴我們,就可以給他們寫信,你就可

以回家去了。”

“我得坦率告訴你,這可是我沒法辦到的事。”

那三個人看著我,但並不是帶著不信任的神氣,而是感到奇怪,尤其是那兩位小姐。聖約翰

的眼睛似乎是探索別人思想的工具,而不能表達他自己的思想。

“你意思是說,你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嗎?”

“我與全英國的任何一個活人都沒有聯係。”

“你沒結婚?”講這句話之前,他瞥了一眼我的手。

我回答這個問題時,覺得臉上發燒。他們都看出了我的窘迫。戴安娜和瑪麗轉過臉去,使我

得到寬慰。可是那比較冷靜和嚴厲的哥哥卻還繼續盯著我。

“你來這兒以前在哪裏安身?”他問道。

“你太喜歡問問題了。”瑪麗低聲喃喃地說。

“這是我的秘密。”我簡潔地回答。

“我認為,如果你願意的話,你有權利不把你的秘密告訴任何人。”戴安娜說道。

“如果我對你和你的身世一無所知,我就沒法去幫助你。”他說,“而你卻需要幫助,是不

是?”

“我需要一個好心人幫助我找到一份我力所能及的工作,那我就能養活自己了。”

“那麼,告訴我,你能幹些什麼?”

“裏弗斯先生,”我一邊說一邊朝他轉過身去,坦然地看著他,“你和你的兩位妹妹給了我

很大幫助。你們不僅有權利要求我的感謝,有權利要求我吐露秘密。在不損害我自己心靈的

安寧,不損害我和別人的隱私的情況下,我將盡我所能,把我的身世告訴你們。

“我是個孤兒,在勞渥德受過教育。大約一年前,我離開那裏,當了家庭教師。由於我不便

解釋的原因,我放棄了那個職位。那並不是我的過錯,我隻想盡快地悄悄地走掉,而我在心

慌意亂的時候,不慎把我能帶出來的不多的一點積蓄忘在乘坐的馬車上了。正在我絕望無助

、奄奄一息的時候,你,裏弗斯先生,把我收留在你家裏。”

“現在別叫她再說下去了,聖約翰。”在我停頓時,戴安娜說,“她顯然還不宜激動。到

火爐邊來,坐在這兒,簡·愛略特小姐。”

聽到這化名,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我已經把我的新名字忘了。什麼也逃不過裏弗斯先生的眼

睛,他馬上注意到了。

“你說你的名字叫簡·愛略特?”他說。

“我說過,這是我認為目前用來比較方便的名字。”

“你不喜歡長期作我們的客人?”

“現在我惟一的要求是告訴我怎樣找到工作。在找到工作以前,請讓我住在這兒。我怕再

嚐到無家可歸的滋味。”

“真的,你一定得住在這兒。”戴安娜說道。“你一定得住在這兒。”瑪麗重複道。

我對戴安娜姐妹了解越多,就越喜歡她們。不多幾天,我的健康就恢複到能夠整天坐著,有

時候還能夠出去散散步。我能夠參加戴安娜和瑪麗的一切活動。在同她們交往中,有一種樂

趣是我第一次嚐到的,那是一種來自趣味、感情、觀點完全一致的樂趣。

她們熱愛她們的家,熱愛它周圍野味十足的山鄉。沒過多久,我也漸漸發現了它的魅力。在戶內,我們也同樣情趣相投,她們愛讀的,我也愛讀。她們兩個都比我更加多才多藝,不過,我順著她們在我之前走過的知識之路,急切地追隨著。戴安娜提出要教我德語,作為報答

,我教瑪麗繪畫。我們這樣相互娛樂,幾天就像幾小時,幾星期就像幾天似的過去了。

至於約翰先生,我跟他妹妹之間結下的親密友誼,並沒有擴展到他身上。原因之一是,他待

在家裏的時候比較少。他大部分時間似乎都用來在他那個教區居民中間訪問病人和窮人,多

壞的天氣似乎都不能阻止他完成牧師的職責。

但是,除了他常常不在家以外,還有一個阻止和他產生友誼的障礙,他好像是個性格孤僻的

人,過著隱士的生活。我在他自己的教堂裏聽他布道時,這種性格就已第一次真正顯露跡象

。他

布道的語氣和聲調是平靜的,可是不久就有一種力量流露出來。他的話使我心靈顫抖,頭腦

震驚,但是兩者都沒得到安慰。

在這期間,一個月過去了。戴安娜和瑪麗不久就要回到英格蘭南部供職去了。聖約翰先生還

沒有跟我談起他答應給我找的職位。現在,這個問題變得迫不及待了。

一天早上,有幾分鍾,隻有我和他兩人在客廳裏,我大膽地走近專為他而設的那個角落。我

剛要跟他說話,他卻省掉了我這個麻煩,先開口了。

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抬起頭來,說道:“你有問題要問我嗎?”

“是的。我想知道,你可給我打聽到什麼工作嗎?”

“三個星期前,我給你找到了,可是你在這兒看上去既高興又有用處。你和我的兩個妹妹的

交往給她們帶來不同尋常的歡樂,我覺得在她們離開以前,破壞你們的融樂氣氛是不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