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被一種偏見所蒙蔽,被一種不合理的生活習慣所陷
溺了的緣故,其實獸類並不要吃別的獸類的肉才能生
活;野草野菜野花野果的甘美,遠在動物的屍體的滋味
之上。有一次自己曾碰見一隻死老鼠,偶然動了想嚐
嚐的欲念,可是一嚐,天哪,那是什麼味道啊!腐臭腥
騷,簡直不能下喉,真不知大亨們為什麼喜歡這種滋
味,難道他們從來不曾嚐過植物的味道?我們雖然是
小動物,但是也是生命,也有求生的欲望,也有父母夫
妻的感情和家庭的樂趣,而且又是我們所貪戀的。大
亨們不曾和我們一塊兒生活過,完全不了解我們的情
形,不知道它們一時口腹之欲給我們的災禍是如何巨
大!假如明白了這一切,縱然送給它們吃,它們也不會
忍心吃的。要它們明白植物的滋味,了解我們的生活,
理解萬物都應生存和別的動物的生存也該尊重的這些
道理,都極其容易,隻要一席話就夠了;問題是難得有
這樣的機會。那些頭等大亨被二等大亨們包圍得水泄
不通,二等大亨又被三等大亨包圍得水泄不通,誰也見
不著他們。而見著的時候,他們忙於吃掉,別個忙於被
吃掉,簡直沒有說話的餘地。隻要有一天能夠見得著
了又不發生什麼不幸事件,從從容容詳詳細細地談一
回,不必有什麼激烈行動,也不必存什麼不純正的念
頭,一定可以化幹戈為玉帛。這就是兔先生年輕的時
候所常常發揮的主張,別個也相信這位舌辯家要是真
有這麼一天,他一定能達到目的。
這已經是年深月久的事情了。從最初一次激昂慷
慨地發表那樣的意見到現在,中間經過爸爸的給吃掉,
媽媽的給吃掉,哥哥嫂嫂以及最近太太的給吃掉,兔先
生飽經傷痛,精神漸漸頹傷,對於自己的主張也不像從
前那樣自信了。在被邀請來參加這宴會的最初的一瞬
間,雖然也正為了太太的被吃掉而心灰意冷,這應該說
是早已忘記的昔年的主張的影子也未嚐不在心裏動了
一動,這機會終究來了。但一到這宴會上來,看見那些
雄赳赳氣昂昂的大亨們,覺得不但獅先生象先生熊先
生虎先生這些頭等角色擺著順我者生、逆我者死的猙
獰麵目,就是端菜篩酒的狗們都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叫
別個一見之下,不寒而栗。它們都不像能接受誰的意
見的角色,無論怎樣入情入理的話,(除了順著它們的
旨意的)說出來後,收到的效果恐怕隻是觸怒。“明哲
保身”,古有明訓,從種種傷痛中格外覺得生之可樂,死
之可悲的兔先生決定得裝傻處且裝傻,得縮頭時且縮
頭,無論什麼話也不說,無論什麼態度也不表示,隻盼
望宴會趕快終結,自己能平平安安地跑回家去,從此閉
門隱居,不再出來,或者可以多活些時日。
然而東道一再邀請講話,來賓們也都幫著催促。
固執不講,反而會得罪他們,使他們有所借口來加害自
己。無法可想,就講幾句應酬話吧,於是他站起來,忍
著身上的哆嗦。
“偉偉大的獅獅先生!”向東道主鞠一個躬“各各位
尊尊敬的來來賓!”向全體來賓點點頭。
“今天——我我參加這這個盛盛會,我我覺得非非
常榮榮幸,我我非非常感激,非非常感動——”
“他的牙齒在打架咧!”不知是誰說。
“先先生!”他向那說話的鞠躬,他是機警的,馬上
用話去掩飾自己的顫栗:“是是的,我說得太,太結結裏
結結巴,因因為我太太興奮了……”
“瞧!他還流淚,”另一位說:“我看見一滴淚珠
滴到菜上了,為什麼?”
“是的。先先生!”他又鞠躬:“我流淚了。”他趁此
揩了一下眼睛,“為為什麼呢?這這不是很很明白麼,
因為,因為太太感動了。”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我覺得
我我們的獅獅先生太太偉大,太,太仁慈,太尊重森林
裏大大小小的動物,太尊重各各種動物的意見。比比
如像我我這種小小的動物,也也沒有忘記邀請赴宴,沒
沒有忘記邀邀請發言,就就是一個鐵證……”
“哦,哦!”來賓們叫,同時是一片掌聲。
“獅先生是我們森林裏的救主!”他說,他的話一得
到讚賞,他也就再不口吃了,“尤其是我們小動物的救
主。要是沒有獅先生和獅先生領導下的在坐的各位先
生,這森林一定會被別的凶惡的野獸所占領。他一定
會把我們小動物吃光,把森林裏的一草一木都吃光。
我們活不成,就是活得成也沒有東西可吃。幸而有獅
先生,有獅先生領導下的各位先生……”
“哦哦!”來賓又叫,又是一片掌聲。
“我們小動物生來就是不幸的,生得太小,就是個
證據。因為自己常常碰著不幸,又不懂得不幸是理所
當然,請讓我說句老實話吧,有些少數荒謬分子,便以為
是誰加害給我們的。一來因為他們天生荒謬,二來恐怕
還有誰從中挑撥是非,這是不應該饒恕的,但他們都不
明白獅先生和在坐的各位先生是如何地仁慈寬大,絕
沒有絲毫加害於我們的心思。這是一種可怕的隔膜,
我們要打破這種隔膜!從今天起,我要向我的同類宣
揚獅先生和在坐的各位先生的這種德性,要他們盡量
地接近先生們。要他們明白,在我們的森林裏,已經比
別的森林所發生的不幸要少得多,因為給偉大的救主
獅先生吃掉或者給救主的使徒們像熊先生虎先生吃
掉,比之於給別的森林裏的野獸吃掉,簡直是一種光榮
的結局!”
“哦哦哦哦!”又是歡呼鼓掌。
“今天,我真是酒醉菜飽,隨便亂說。筵席豐盛極
了,口味好極了,從來沒有吃過這樣豐盛美好的筵席,
十二萬分感謝獅先生賜給我們的筵席的恩典;也十二
萬分感謝獅先生命我講話,各位先生容許我講話的恩
典!完了!”它又向獅先生和來賓鞠躬。
“哦哦哦哦!”怒潮一樣歡呼和鼓掌。
“講得真好。”豹先生沒完沒了地稱讚。
“了不得,簡直是天才演說家。”鹿先生伸著大拇指。
“乖乖!”虎先生跑到跟前一把抓住它說:“你怎麼
有這樣好的口才?”那爪子幾乎刺進肉免先生的裏頭去了,兔先
生感到像火燒一樣疼痛,可是不敢叫喚。“我真愛你,
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啊嗚’!”虎先生張開大口,露出了
上下兩排白牙,做了一個要吃掉的樣子。兔先生以為
它真要吃,早嚇得魂都不在身上了。
幸而這宴會不久也散了,他們也未注意它吃過那
盤兔腿沒有。兔先生如遇皇恩大赦,這才覷了一個大
家正在高談闊論的機會,也不敢叫,裝作小解,偷出大
門,像射出的箭一樣地跑回家去了,聽說以後還生了好些
日子的病,幾乎開了兔類的先例,死在自己的床上了。
小雨點(五則)
讚壕
新的英雄站在高高的擂台上大聲喊叫:“誰有本事
就上來較量較量!”
可是擂台周圍是一條深而寬的壕溝,壕溝裏盛滿
著糞便,便是遊泳家也隻好皺眉、歎氣。
於是我們的新英雄至今而且恐怕會永久碰不到一
個敢和他交手的人,因為他的位置站得好。
定分
貝當佛朗哥之流說:“我們容忍一切,就是不容忍
那‘不容忍’的態度。”詞藻多麼美麗,又多麼確切呀,隻
一句話,把自己的身份和性格都表現無遺了。容忍主
人所施給他們和別人的一切,但決不容忍奴隸們的無
法容忍時的憤懣和反抗。而且貝當佛朗哥在這一不容
忍上是極端“自由”的,這些卑怯的奴隸總管們!
明術
楚平王是偉大的,因為他的屍體也可以使英雄們
建功立業。
伍子胥也是偉大的,因為當他鞭打楚平王的屍體
的時候,那屍體連哼也不敢哼一聲。
然而在伍子胥卻是無法可想,興師動眾地趕來,楚
平王已經死了,就隻好鞭屍泄憤。伍子胥的徒孫們則
不然,楚平王活著時,一個個銷聲匿跡,不知躲在何處;
剛一死,他們就從各個黑暗角落裏伸出頭來。楚平王的
屍體莞爾一笑曰:“山人早已算就了!”
揚威
希特勒對民主國說:“你們‘圍剿’我們,你們就錯了。
依賴人多勢眾的辦法,正是我們所最鄙夷的一種手段。
獅子老虎總是獨來獨往,隻有狐狸和狗才成群結隊!”
然而希特勒仁兄,你為什麼還要說“我們”呢?正
是自詡為獅子老虎的時候,屁股下卻拖出狐狸尾巴來。
獅子老虎又是什麼東西呢?是獸類,卻吸別的獸
的血,吃別的獸的肉。是吸同類的血,吃同類的肉的畜
牲!
獅子老虎也吃人,但據說有一種美德:不吃死人
肉。吃死人肉的隻是野狗蛆蟲之類。
懷古
我尊敬阿Q。
他不曾說:“我的臉被趙太爺親手打過,所以我了
不起。”
也不曾說:“趙太爺打我,所以他不是東西。”
更不曾跑到趙太爺的仇家——假如趙太爺有仇家
——捧著臉說:“瞧,我早就忠於府上了,姓趙的那老東
西打過我的耳光,就是憑據。”
世道衰微,阿Q的樸質遺風尚有存焉者乎!
增訂伊索寓言(四則)
太陽與風
有一天,太陽與風在爭辯,誰的力氣大。狡詐的太
陽看見地上有行人走路,知道叫人出汗解衣是他的拿
手好戲。於是他對風說:
“我們比一比吧!誰能叫那位行人脫下衣服,便算
誰的力氣大。”忠厚的風上當了。他答應。
風鼓起他的力氣,盡力地吹,可是隻能吹掉那行
人的帽子。聰明沉著的太陽在旁邊老奸巨猾咯咯地暗
笑,他說:“讓我來,我不聲不響地能叫那人馬上赤膊
給你看。”太陽勝利了。
這是天上的方麵。
在行人的方麵,隻覺得天時乍暖乍寒,有點反常。
哪裏知道是在上者鬥法,累及下民遭殃。在他解衣
之時,他對自己說道:
“那凶橫的風,我倒有辦法。隻是那太陽,不聲不
響,看來似乎非常仁厚,一曬曬得我熱昏,叫我在
此地出汗受罪。風啊,來給我吹一吹吧!”
且說天上,忠厚的風無端受太陽奚落一場,心殊不
樂。忽然慧心一啟,哈哈大笑地對太陽說:
“老奸巨猾,你也別使槍鬥法了。我們再比一下,看
誰有本事,叫那行人再穿上衣服。”
太陽為要做紳士,雖然明知必敗,隻好表示主張公
道而答應了。
這回太陽越曬,那人越不肯穿衣服。等到風一吹。
那人才感覺涼快,謝天謝地,再穿起衣服來了。
這回是太陽失敗了。
行人因為天時反常,冷熱不調,傷肺膜炎,一命嗚
呼哀哉。但是天上的太陽與風,各人一勝一敗,遂複和
好如初,盟誓曰:“舊帳一筆勾銷!”
(一)非才之難,善用其才之為難。
(二)不聲不響的人都可怕。
(三)天上使槍花,下民空籲嗟,舊帳勾銷後,小民
眼巴巴。
龜與兔賽跑
有一天,龜與兔相遇於草場上。龜在誇大他的恒
心,說兔不能吃苦,隻管跳躍行樂,長此以往,將來必無
好結果。兔子笑而不辯。
“多辯無益,”兔子說,“我們來賽跑,好不好?就
請狐大哥為評判員。”
“好。”龜不自量地說。
於是龜動身了,四隻腳做八隻腳跑了一刻鍾,隻有
三丈餘。於是兔子不耐煩,而有點懊悔了。“這樣跑
法,可不要跑到黃昏嗎?我一天寶貴的光陰都犧牲
了。”
於是兔子利用這些光陰去吃野草,隨興所之,極其
快樂。
龜卻在說:“我會吃苦,我有恒心,總會跑到。”
到了午後,龜已精疲力竭了,走到蔭涼之地,很想
打一下盹,養養精神,但是一想晝寢是不道德的,就又
奮勉前進。龜背既重,龜頭又小,五尺以外的平地便看
不見。他有點眼花繚亂了。
這時兔子,因為能隨興所之,越跑越有趣,越有趣
越精神,已經趕到離路半裏許的河邊樹下。看見風景
清幽,也就順便打盹。醒後精神百倍,卻把賽跑之事完
全丟在腦後。在這正愁無事可做之時,看見前邊一隻
鬆鼠跑過,認為怪物,一定要去追上他,看看他尾巴到
底有多大,可以回來告訴他的母親。
於是他便開步追。鬆鼠見他追,也便開步跑,奔來
跑去,忽然鬆鼠跑上一棵大樹。兔子正在樹下翹首高
望之時,忽然聽見背後有聲叫道:“兔兄弟,你奪得錦標
了!”
兔回頭一看,原來是評判員狐大哥,而那棵樹也就
是他們賽跑的終點。那隻龜呢,因為他想吃苦,還在半
裏外匍匐而行。
(一)凡事須求性情所近,始有成就。
(二)世上愚人類,皆有恒心。
(三)做龜的不應同人家賽跑。
冬天的豪豬
叔本華有一段寓言很好,如下:
有一冬天之夜,天降大雪,林中的豪豬冰凍不堪。
後來大家尋到一間破屋,一齊進去。
起初,大家覺得寒冷,所以圍做一團,大家取暖。
隻因豪豬隻隻身上都是刺,一碰之後,不得不大家分
開。分開之後,又覺得寒冷,又想團聚取暖。如此分後
再合,合後再分,往返數次才找到一種適當的距離,既
不相刺,又可稍微取暖,就此相安無事,一夜過去。
叔本華的意思是說,這就是人類的社會。
大魚與小魚
某池中,生魚甚多。大魚優遊其中,隨便張開嘴,
便有十幾條小魚順水遊入口中,大魚吃來毫不費力。
一天,一條小魚看了心上如同火燒,雙目凸出,向
大魚說:
“這太不平等!你大魚為什麼吃小魚?”
大魚很和氣地說:“那麼請你吃吃我看,如何?”
小魚張開嘴,來咬大魚的肚下,咬了一片鱗,幾乎
鯁死,於是不想再咬下去,大魚乃一句話不說,揚翅而去。
世上本沒有平等。